?共眠一舸听秋雨(3)
“弱德”,是叶嘉莹论述朱彝尊词作而专门提出的概念,它解剖朱彝尊的内心,也抒写两位弱势的女性被压抑、被污辱、被伤害的感情。人们甚至不常提起她们的名字,,请让我在此写下,并请你们记得:冯福贞、冯寿贞。
朱家向冯家提亲的那天夜里,冯福贞与冯寿贞的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朱家地位显赫的先祖登门拜访。于是他同意了这门亲事,将自己十五岁的大女儿冯福贞,嫁给了十七岁的穷书生朱彝尊。名义上,朱彝尊是入赘冯家,不过朱彝尊的儿子,还是叫朱昆田,并没有叫冯昆田。
冯福贞去世后,朱彝尊写有千余字行述悼文,满是对亡妻的感念与欠疚,可不见爱意。近五十年的婚姻中,聪慧贤良的冯福贞当得起“容德之美”的形容——这几个字本是用在尧的女儿、舜的妻子娥皇身上的。只是朱彝尊不是舜,他没有像舜那样同娶娥皇、女英两位妻子,但就如舜更喜女英,朱彝尊爱上了妻子的小妹,冯寿贞。
除了这首《桂殿秋》,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八十三首与《风怀二百韵》,皆是他与妻妹隐秘情思的追忆。个中款曲,已被痴男怨女反复叙说,不必再由我重述,我也不忍细看。这个故事起于二人“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的约束,最后风流云散、萦绕怀抱,注定是不可收拾的悲剧。
哪怕朱彝尊认为自己“坦率质直”,很大程度上,这还是属于朱彝尊男性视角下的绮恋。甚至,朱彝尊曾在冯福贞睡后,与冯寿贞在房内幽会。冯福贞何尝不知?她的“容德”使她选择了装睡,使她在第二天醒来后,还要“笑问先生昨夜事”。如此,容德便成了弱德,隐忍、怨悱、难言。
而对于冯寿贞,她的第一任丈夫在她未过门时便突然夭亡,第二任丈夫许是重利轻离别的富商,几年中竟无夫妻之实,后来也故去了。造化弄人,她寂寞芳心唯一可以依靠的朱彝尊,却一开始就做了她的姐夫。他没有娶她,他也不能一直陪伴她。“青蛾低映”,冯寿贞从来没有抬起她的螓首美目,她所能感受到的,无非是世人的凉薄,姐姐的冷落,和被压抑的情感。
这是女人们的“弱德之美”(The Beauty of Passive Virtue):“专一的持守、奉献的情怀、谦卑的态度”。小泉八云议论罗伯特·勃朗宁,也说过一个“弱德”,懦弱之德(The Cowardly Virtue)。他说人都是人而已,不是神,只要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着,就算做了错误的、愚蠢的事,也要拼尽全力去做,强力的罪恶(The Strong Sin)好过懦弱。
“弱(Weakness)是最糟的事。”小泉八云写道。伊丽莎白·巴莱特不顾世俗,与小她六岁的勃朗宁私奔,晚年在爱人的臂弯中老死,临终遗言也是这一个字:“美”(Beautiful)。“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桂殿秋》是朱彝尊最为克制的一首词,弱水三千,如何载得动小舟,载得动心上一整个凄寒的秋天?放纵的爱在冰雨中止息,热情消沉,挣扎的欲望与弱德之美涌现。作家杨叛的一段话移在这极为贴切:“去寻觅的失落,不可能的爱情,无解答的痛苦。”如同叶嘉莹所说,朱彝尊“既未求任何解脱,也未做任何反抗”,他是“真正的弱者的人物”。不为朱彝尊矫饰,也无法过分苛责,我不知道他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倘若他不那么软弱,那两位微弱的女人会否获得“美”。
弱德之美是这样悲哀。冯老太公的梦,或许是朱家在预先祈求冯家的宽恕。冯福贞,一生从未享受爱情的幸福。冯寿贞,终于情深不寿,三十三岁孑然病逝。而朱彝尊,始终不愿毁掉不为礼教所容的诗稿,因为只有诗里还能见到曾经的远山,远山一般的黛眉。冯福贞、冯寿贞、朱彝尊,他们在一条江水的同一只渡船上,可他们之间都还有着万重阻隔,这教人一腔弱志与柔情,向何处去寄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