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道要拍摄抗美援朝题材影片,到10月23日《金刚川》上映,整个电影的周期极为紧张。这对于一部大场面、多特效的战争题材影片来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幸亏我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一直沉浸在与抗美援朝有关的资料里,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管虎回想接到项目的刹那,他知道,时机到了。“时间太紧了,只能迅速从过去的积累中找那些特别小的的切口入手,把这戏给完成了。”“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单一环境、几个角度,不完全以单线叙事的故事展开,而是用空间思维的不同角度去呈现这件事,让情感叠加到最高潮部分。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完成,但是得三个导演先把故事做出来。”“找谁呢?想了一大圈儿,最后还是觉得本土的彼此熟悉的导演能好点。就还是咱们中国人那套吧,大家做事儿和想法不能拘着。郭帆、路阳我都特别熟,俩人特点不一样,但是脾性都特别好。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脾性好的,因为这个片子它更看重大体。整体是第一位的,导演要能把个性往后放。他俩不仅是做到了,而且真的帮助特别大。”聊到正题,管虎开心起来,连珠炮似的,带着“老炮儿式”的熨帖,完全顾不上自己北京话里时不时的吞字儿。他语速极快地说出一串与《金刚川》有关的时间节点,言语中都是分秒必争的紧张感。而就在为数不多的制作周期里,有整整10天,一场戏都没拍。这在管虎20多年职业生涯里前所未有。“我们选了景进了组,丹东100年都没有过的4次洪峰过境,根本就拍不成!我从业以来就没有10天没拍过戏,在那儿待着。大洪水把刚搭好桥给你冲塌了,我都怀疑这事儿能不能完成了!”10天洪水,管虎、郭帆、路阳三座桥同时拍摄的既定计划被完全打乱,仨人只剩下一座桥。计划迅速随之调整:所有关于桥、炮的场面都由管虎来拍,路阳负责桥以外的树林场景,郭帆在北京24小时对接空中特效部分。等洪水的那10天,管虎没闲着,带着全剧组的主创在酒店完成了重点戏份的排练。“后来到了现场,一场场都拍的特别快。”管虎将整个《金刚川》的拍摄经验称之为“生命新体验”。其实这个新体验不仅是他职业生涯中不曾有过的,甚至对于整个中国电影工业化体系而言,也是一次具有颠覆性质的尝试。“剧本没写完就开始建模,7月底就开始做特效,每一条表演都现场敲定、实时回传制作……”这是一次以人力物力换时间的挑战。在这个过程中,管虎的“后悔”时常发生,但是时间没给他留下任何反悔的余地。就像是他镜头下的四行仓库、金刚川,从来不会给参战者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一样。影片拍摄过程中不断推倒重来的建模,就像《八佰》中明知必败却仍要守住的四行仓库、《金刚川》里不断被炸却一次次重建的浮桥,是极端环境下不得不做出的浪费与牺牲。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中,没有第二个选择,“没办法,咱抢时间不是”。“极端环境”是管虎在采访中多次提到的一个词儿。不只用来形容他戏里的人物,也用来形容他自己拍戏的状态。那种被极端环境激发出的善与恶,管虎更愿意用“动物性”来形容,“极端环境中,人物被激发的那种劲儿。”从这种动物性出发,回想管虎电影里出现过的奶牛、鸵鸟、白马,我们或许更容易读懂他和他电影里扛住各式各样环境考验的“硬汉”人物。十几年前,《斗牛》里那头倔牛,在《杀生》里,以牛结实的名字继续着它的故事。五六年前,《老炮儿》里出现了一只狂奔的鸵鸟。到了《八佰》和《金刚川》,奔烈的白马成为管虎偏爱的动物意向。“动物性”在管虎电影里,几乎是个一以贯之的主题。动物在变,不同环境中人物的精神品格也在变。“《八佰》里,上首在那种情境下凸显的动物性是老鼠,鼠性是最趋利避害的,即便是战争条件下,也活得比较长久。但马不一样,它在我心里是奔烈和自由,是被激发出的男人身上本该有的动物性。”“动物性”不仅承载着一种意向,在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刻画中,,动物也是管虎的重要参照。“《八佰》里,欧豪那个角色,就是一个牛性特强的人,就是倔。我们往这个方向想,慢慢地就能找到每个人物的人物质感了。因为生命本身就应该具备强烈的动物性,就是那股子生命力,自由、奔腾的感觉。”而管虎在自己电影里要做的,就是营造一个极端的环境,找到这种动物性被激发的瞬间。让人物在瞬间爆发出反抗欲、求生欲、尊严感……《八佰》里欧豪饰演的端午和张译饰演的老算盘已经游到了对岸,为什么又选择游回去呢?管虎有意营造了这个“尊严感被激发的瞬间”,在对岸的观看与凝视之下,小人物内心的崇高感和使命感被激发出来,这个游回去的动作,成为一种人物自觉的选择。《金刚川》里,张译饰演的张飞,在独臂断腿的情况下,独自操作炮台打下了美军的飞机。这种极端环境、极端心境、极端身体条件下,人物的状态被逼入崩溃和爆发的边缘,这是人的潜能被激发的瞬间。有人质疑这种“潜能”的真实性,管虎不以为然,“2020年咱们坐在沙发上聊天儿,觉得那是胡说八道——一个断胳膊断腿的人怎么可能操作7个人的炮?但在1953年是有人真的就做到了,一个叫刘四的高炮手被燃烧弹烧完以后一个人操作炮台,而且他居然就(把飞机)打下来了。这是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事情。”说话的时候,管虎脸上写满了焦急,那是一种站在历史的角度希望与当下产生共同认知而不得的焦虑。“中国人其实骨子里有很多战国时候遗留下来的东西,不在绝境的时候迸发不出来,那种战国时候‘国士’的气节是会被年代激发出来的,那些故事在历史上也都真实发生过。但是时过境迁,我们今天就觉得这事儿不可能,你说怎么办?”从历史看今天,和从今天看历史一样,受困于时代的局限,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并不奇怪。关键在于,在历史的真实与虚妄之间,如何缝合现代思维与历史真实的缝隙?管虎找到了人物被激发的瞬间,以这一个瞬间为爆点,炸裂出历史和人物的多维可能。“我喜欢那种普通的个体生命在战争这种绝境、极端环境下被逼迫着迸发出什么来。在常规环境下可能要花好长时间才能挖掘的东西,在那种血与海的环境里,人性当中没办法躲、没办法藏的瞬间就被逼迫出来了,这种爆发的力量更强。”至于藏在影片和人物背后的管虎自己,他也在不断被全新的拍摄环境激发出新的自我。“我现在觉得做导演,爱电影、有才华、有梦想什么的都没用,一定要有承受力,有克服困难的能力和韧性。就凡事要往好了想,相信所有的艰苦忍耐都是有道理的,在这个过程里,尽全部的努力,把事儿往好了做,历练自己的承受能力和克服困难的能力。”五六年前筹备《老炮儿》,“很多资方和影院都说这什么啊,讲一个北方老头儿的事儿,观众谁要看这个啊,你这撑死卖3亿……”《八佰》启动之后,大家看了预算都纷纷摇头,“你拍这个吃力不讨好,还原30年代旧上海、战争片投资这么大,市场回收肯定得折……”回想这些年遇到的无数个“被极端环境激发的瞬间”,在这些瞬间里,管虎被激发出了巨大的能量,拍完了自己“从心里流出来的故事”。但同时,他对电影的原始认知也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变化。
“我以前可能是更偏自我一些,风格和故事上都更自我,但我现在可能会喜欢更温和一点的东西,更有点职业导演的样子。或许过几年我会觉得现在这样不对,但还是要珍惜这些年自己的电影观和内心的感受。”大概是在不同的创作环境里扛住了各式各样的考验,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极端环境,管虎说起这些年心态变化的时候,总让人想到《老炮儿》里的六爷,带着股见过风浪、值得信赖的“局气”。就像管虎说的,他戏里的每个人物都有一种对标的动物属性。其实每个导演也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个人特质,这跟拍什么没关系,是种藏不住的劲儿,散落在每一部电影的细枝末节里。从早期的《头发乱了》《上车,走吧!》《西施眼》等影片开始,五花八门的摇滚青年、农民工、小镇青年等在他电影里粉墨登场,到了《斗牛》《杀生》《厨子戏子痞子》,也还是各色小人物的小故事。哪怕是《八佰》《金刚川》这样的历史战争片,也还是普通士兵的群像演绎……管虎故事里的特质,他自个儿觉得是骨子里跟“胡同”和“市井”的血脉相连。管虎说:“从记事开始,12岁之前,我基本上没见过我父母,一个在北大荒下放,一个在青海劳改,我被寄养在邻居的爷爷家,他们家5个儿子,没人管我,那年代学校也不太上课,我打小闹大,天天在胡同里疯跑,整个就是一野孩子。我的印象就是冬天胡同里的煤场、大白菜、厕所,所有这些东西。然后终于12岁我爸妈改造回来,给我带到北影厂大院里了,那会儿父母对我有愧疚,就比较纵容。我所有的生长经历都是极度自由和极度市井的,就全是骑自行车在胡同里跑大的。这个过程自然而然造就了我的视野,我的关怀,我所有的悲悯好像那个劲儿都在那个群落当中弥漫着。当然后来你看有钱、有房子、有车了以后,我经常说我怎么变成25年、30年以前我最不喜欢那类人了?所以有时候人生的一些状态你没法抗拒,但是心里的一些底色骗不了人。有一点东西是永远变不了的,心底最柔软那块东西还在。”说完,管虎又讲起1990年在电影学院的课堂上聆听侯孝贤导演教诲的往事。这个被侯孝贤叫做“前排那个大个子”的学生,多年后也成为了一位能向后辈传道解惑的“前人”。“我一直记得侯导讲他接两个女儿放学的往事。那是一种不管外面世界怎么变,我尽力去保持自己、尽力去认真生活的劲儿。这是他当时教给我的,做这个行业有义务、有责任努力保持一种相对单纯的东西,这个东西很难,但是要努力去做到。”现在的管虎,跟当年的侯孝贤一样,在导演之外,还扮演着儿子、丈夫、父亲的多个角色。多重身份下的多重责任对于“能扛”的管虎来说,显然是乐趣远胜压力。就像他电影里那些永远不服输的主角一样,管虎也期待着,自己将在全新的挑战中爆发出何种惊人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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