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阿姨还在等待“靳东”
2021 年 12 月 13 日 09:06:49 海上落花
从赞美,到关心,再到懂她,这些被包裹进假靳东提供的“爱情”里,让阿姨们有种被看到、被理解的幻觉。人缺乏什么就向往什么,幸芦音总结,“在沙漠里面已经走了那么久了,一滴水马上可以让人神魂颠倒。”
“病了”彭忠明这样解释黄月上了新闻的原因。2020年10月,江西广播电视台报道,61岁的阿姨黄月迷上“靳东”,要嫁给他。彭忠明是黄月的老公。这两个字帮彭忠明应付了自家亲戚拜访、外地记者到来、去公安局报案时被盘问,他把遭受的尴尬和屈辱推向骗子、抖音,觉得是这些让人上瘾、生病。去楼下邻居家坐,他主动吐苦水,声音很小:“我老婆,看抖音看懵了,病了。”彭忠明的微信名就叫“彭师傅”,大概是因为他当了多年的大巴司机。2000年,他从一家单位停薪留职,和黄月承包了一辆江西省定南县到广州的大巴,一天能有好几百的收入,自建的四层小楼也是这么“做起来的”。他能吃苦,任劳任怨,车子出了状况,宁愿在修理厂守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必须开走,不能耽误赚钱的事。4年前,彭忠明60岁,长途汽车的生意不做了。他身上还留着过去这份职业带来的痕迹,比如脸上有被晒过的黑黄,仍然爱穿实用的黑色防水夹克,老式、稳妥。见到他的那天,他脚上的皮鞋没有擦,蒙了一层薄薄的白灰。他说最近半个月里他瘦了七八斤,晚上睡不着,老婆“病了”,去了广东散心,没人关心他。一开始,彭忠明没有觉得老婆黄月“病了”,在他眼里,黄月的那些举动和“网瘾”差不多。白天,晚上,沙发上,床上,黄月始终拿着手机在嘴边嘀咕,讲到夜里一两点是常有的事,讲些什么,他听不懂。后来,为了方便看手机,黄月和彭忠明提出了分房睡。他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加了她的抖音去看,手指拨上去,一个一个,全是和“靳东”的合拍。“靳东”是谁他不知道,只听说是一个演员,看起来“帅气,又不会很老,四十多岁,高高大大”。分房睡让他恼了火,他骂她“老太婆没事做”,叫她不要看。让他真正察觉到老婆“病了”,是黄月和他提出要去照相馆拍照,而且一定要穿婚纱,但不是和他一起,而是单独拍,花了一百多块,还是他掏钱。后来这些照片出现在黄月的抖音里,61岁的她卷发垂肩,手捏着蓬松的白裙子,笑得平静,又带着一点甜蜜的神色。她从来不会这样对他笑。结婚四十多年,黄月的脾气什么样,彭忠明觉得自己最清楚,菜买多了骂,买少了也骂,家里八姊妹,就属她脾气最暴,,“很好赢的,做事就很可以,她妈妈都很怕她。”他丈母娘88岁了,说到女儿都是无奈,“这个妹子啊,哎呀。”初次见到黄月时,江西广播电视台的主持人、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幸芦音觉得她不像是“病了”,脑子转得快,思维敏捷,说话很强势。幸芦音问道,是你自己要求做心理咨询的吗?黄月说对。后来黄月还会反问她:“你说靳东是骗我的,那你看他为什么会跟我说话?”“如果靳东本人告诉我那个是假的,真人对我没有任何感觉,我就信了,从此不玩手机。” 这些问题都是基于一定程度的事实来问的,幸芦音觉得,黄月和其他模糊现实与内心的心理疾病患者不同。去黄月家第一天,她只愿跟幸芦音聊靳东,幸芦音想把她拉到现实里,顶多三四句,她又拉回来。幸芦音不敢在节目里下判断,但她凭经验,觉得对方极有可能是钟情妄想症——坚信某人对自己产生了爱情,即便是遭到拒绝,或被说成是假象,仍不质疑,认为是在考验自己对爱情的忠贞程度。很多钟情妄想症的对象都是名人。靳东长相正派,最受阿姨们喜欢,黄月曾说,“一看这张脸就不会骗人。”黄月终究是被骗了。2020年10月20日,她的新闻过去一周后,彭忠明掏出手机,打开抖音,分析骗子让妻子从正常走向失控的过程:假靳东一开始是劝人给他点赞、点关注,说点下面的三角可以看到惊喜(红包),彭忠明对此很恼火,“有鬼的惊喜,老人贪便宜容易上当。老太婆有没有得到靳东的一分钱、一个红包啊?一个都没有,骗你去点赞。”等真的点赞后,再打开屏幕,几乎就全是类似的视频了。对着手机讲话后,假靳东又回过来,嘴巴很甜,“姐姐那么漂亮,还关注我啊?”聊得深了,后面就说,“我爱你、爱你、爱我、爱你。”彭忠明每重复一次爱你,语气就变得更重,“爱个屁!”他从来没说过这三个字,觉得这是他和黄月40年昏昏沉沉生活里的惊雷。“我爱你,对她是刺激,大脑精神的刺激。受不了了,那是不就变神经了?”▲假靳东在社交平台上的账户。图 / 《幸福配方》栏目婚姻黄月和彭忠明的家位于江西省赣州市定南县,进入这个家,能看出主人的实用主义体现在每一处。簇新的白色烤漆桌子和外皮剥落的凳子摆在一起,一盆绿萝养在食用油塑料桶里,放在中心位置的是小孩的照片、奖状,这是大多数家庭生活的主题。彭忠明形容夫妻俩的婚姻也是“实用”。他俩由黄月的舅舅介绍后相亲,舅舅看中的,是彭忠明的人品。一台缝纫机作为聘礼,黄月从外地嫁了过来,她当时才18岁,着急嫁,也是因为怕被“下放”,去农村吃苦,她父母不忍心。这些情节,可以对应一大批五六十年代人的婚姻故事——相亲、结婚,没有恋爱,也没举办过婚礼。当时最欣赏黄月哪一点?彭忠明说不出来,“有什么最欣赏,反正她18岁就嫁给我了。”问年轻时她美不美,更是答不出口。“老太婆了,带孙呢。”一个“美”字,让他觉得有点尴尬。他能挤出来对她长相的评价是三个字——差不多。彭忠明从来不叫黄月“老婆”,理由是那个年代没有那个词,后来有了,也说不出口。他叫她“老黄嬷”。“老黄嬷”生日的早晨,“生日快乐”这句话他也是说不出口的,用“给你煮了两个蛋”代替。彼此都没给对方买过什么贵重的礼物,也没一起吃过什么特别好吃的,她不会抱怨,他也没有过奢望,“过去都在工作,一点什么都没有。”彭忠明回忆起40年的婚姻,觉得最动人的一个场景是,他和黄月在长途车上,男人开车,女人售票,一天天周而复始,互相陪伴,一辈子都是这样笔直的路,没走上什么岔道。但后来,岔道出现了。抖音里的假靳东,是彭忠明的反面,最常说的是美,“姐姐姐姐,我都没有见过你的脸。”等黄月露了脸,会立刻回应“你好漂亮啊!”紧接着是直接的表达:“姐姐你为何那么漂亮,像樱花那样迷人,忘却不了,我真的好喜欢你。” 还有更炽热的关心,“我没有等风,也没有等雨,我在等你。心甘情愿爱着你,天冷了,亲爱的姐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彭忠明讲不出这样的话,他不自信,和人交谈时习惯否定自己,“本身没有文化,又没读多少书,怎么会讲话?”在周围人眼中,他是个脾气温和的普通男人,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没什么大的缺点,也没什么大的优点。但假靳东不一样,深谙说话的“技巧”,有阿姨在抖音下评论:你一个大明星,我是一个农民,跟你合拍太丢人了。假靳东回复了这条:我老家也是农村的,你是嫌弃我了吗?彭华茂是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教授,做老年心理学研究多年,在她看来,女性爱美是写在基因里的,但过去几十年,社会并不主张她们去关注和讨论美,至于县城和农村的中老年女性,基本就是被美抛弃了,追求美还被人嘲笑。“她们是极端,改变起来反差会特别大。”2020年6月之前的抖音视频里,她头发里夹着白色,脸色一点蜡黄,衣服多半是碎花。之后和假靳东合拍,她会美颜,千奇百怪的造型都敢尝试,一会戴着优雅的法式帽檐,一会是女皇的装扮——这在现实里基本无法实现。周围人觉得她在生活中是个朴素的人,在她和彭忠明的卧室里,没见到过她用的任何化妆品的瓶罐,这里甚至没有一面镜子。2020年8月的视频里,她把留了好几年的长发剪短了,戴大红色的墨镜,粉蓝色几何图形的衬衫扎在牛仔裤里,走了一段模特步展示。这些迹象,被彭忠明草草略过,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那段时间为了买衣服,夫妻俩曾经大吵一架。黄月没有退休单位,每月只能领取基本的1300元的养老保险,彭忠明手头宽裕一些,每月有3000多元的退休金,原本两人各自管各自的钱,但有一次去超市,黄月看中一件300元的衣服,彭忠明觉得贵,不肯给她买,骂了她。和黄月交谈过的幸芦音总结,这两人的婚姻生活里,其实有过许多这样的博弈,“完全是两个矛盾世界里的人”。黄月胆子大,拿明天的钱做今天的事,在县城自建四层的楼房,给儿子在广东买房,都是这么搏来的。她身体老了,野心并没减少,一样有自己的梦想,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拦。彭忠明恰好是另一种传统保守型,听到要借钱买房时,他被吓到,为这个和黄月打架。黄月曾恨恨地告诉幸芦音,她恨他,因为做什么他都阻拦,都反对。两个人对爱的理解也是错位的。彭忠明觉得,爱的前提是必须得有钱。“她想买什么东西,有钱的时候可以关心她,现在家里比较穷,她要什么都没有。”而幸芦音作为心理医生,知道黄月看中的是要丈夫支持她,心里一定得有她。听到幸芦音转述这些,彭忠明更困惑了,还要怎么去爱?“我们是家人,又不是外人啊?”妻子、母亲、奶奶被假靳东吸引的,都是和黄月相似的人。她们的视频背景多半是田间山头,或是跑着小孩的客厅,很难有大段时间接受采访。能不能看靳东,取决于小孩什么时候放学。在这样典型的中国家庭里, 从妻子到母亲,再到奶奶,她们和黄月一样,被固定在这三个角色上,爱丈夫、爱儿女、爱孙辈,都会排在爱自己前边。黄月的让渡和牺牲是常见的。孙子生日,大儿子打算请吃牛排,得知要60元一位,她和彭忠明坚持不去,要在家里吃。大儿子在县城一家国有企业当司机,一个月工资3000元,大儿媳妇没有工作,夫妻俩有十几万的房贷得还,这个小家庭和他们住在一起。而让黄月付出最多的是小儿子,当年小儿子在投资锡矿失败后欠下180万,七八年里,他都不敢回老家,婚姻也因此破裂,留下了一个孙子,和一笔巨额欠款。那栋自建的四层小楼,一楼的门脸和二楼都租了出去,三楼是黄月和彭忠明住了一间,其余也租出去,四楼给大儿子一家住。三个孙子,两个儿子,一个儿媳,都要靠两个人的退休金和六千多的房租。彭忠明感叹猪肉贵,三十几元一斤,家里的餐桌上常年只放着一瓶豆瓣酱。他和黄月从来没有出去旅游过,连省会南昌都还没去过。对于小儿子欠下的帐,很多时候彭忠明想心硬一点,不替他还了,黄月作为母亲,总坚持护着孩子,要帮忙还。彭华茂见过太多这样的老人,给孩子提供的物质支持越多,越抑郁,被孩子啃老,生活就不会自由。家庭生活里,黄月作为女人的自我,几乎没有被关注到。在黄月一位近亲的印象里,黄月不幽默,也不浪漫,不爱出门,过去忙着工作,之后又忙着家里。大儿子也觉得,妈妈很护小孩,但是脾气大,大家都敬畏,是一位女强人。大概家族里没人能真理解她,只有一位认识她的人,能看到为家庭操劳的缝隙里她的一点柔软——媳妇生日,黄月给她买了戒指,还送了她一束花。对黄月来说,爱自己这件事,是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的。“但不会爱自己,怎么爱别人?”彭华茂感叹,“假靳东”提供的,恰恰是这样一种给自我的爱的幻觉。一位女儿告诉每日人物,她单身的母亲也迷上了假靳东。她看到母亲为此对着手机又是哭,又是笑。还有一次,不识字的母亲拿着手机说假靳东唱的歌词里有“游戏”两个字,母亲觉得这就是唱给她听的,感情就是游戏,她觉得对方懂她,最后母亲哭了起来,这是那个女儿第一次见到妈妈哭。假靳东的新闻出来后,这位女儿删掉了母亲的抖音,母亲不告而别,以示反抗,最后被家里人找了回来。从赞美,到关心,再到懂她,这些被包裹进假靳东提供的“爱情”里,让阿姨们有种被看到、被理解的幻觉。人缺乏什么就向往什么,幸芦音总结,“在沙漠里面已经走了那么久了,一滴水马上可以让人神魂颠倒。”县城如果再追究起一些黄月变化的时间线,会发现不工作了是个导火索。黄月有两个特别的地方,第一,不跳广场舞,第二,不用微信——这恰恰是县城里结交朋友的重要方法。布艺塔旁,神龙湖边,或者是县行政中心操场上,一个收音机就能圈出一块地盘。县城的中老年人在这里重新组合交际圈,很多组织是以广场舞人群为基底,在这之上生长出交谊舞团、自行车俱乐部等等,平时组织演出,周末就骑自行车去农家乐。黄月好像完全绕过了这些人群,县城喧闹的退休生活和她没什么关系,生活规律又简单,6点出门买菜,上午带孙子出去玩,中午回来做饭,下午再重复一遍上午的事,退休一年,她像生活在一个孤岛。在黄月的一位近亲眼里,黄月这样有多种原因。她从没进过一家单位,县城的很多老年活动是单位组织的,老科协、夕阳红。此外,除了家人,她在县城的朋友也不多,因为她从外地嫁过来,在县城没有根基,唯一的一位好友,是一位定居在赣州的上海知青。又因为她不爱跳舞,被排除在广场舞搭建的交际圈之外。不工作,对黄月意味着价值感断崖式下跌。过去工作时,她受人尊重,表亲们说起她都是竖一个大拇指——“我们的偶像”,在当售票员时,曾经有小偷上车,她会提醒乘客,没什么畏惧。她的自尊心也强,给车交罚款时,窗口的人呵斥她,她会马上回击:“罚款可以,人不能随便骂。”退休后,这些都不再有了。县城的发展像是奔跑中被拉停绳子的马。在新发展区,新楼盘和矮土房交错出现,新没能完全占领旧。最核心的地带是一家叫大世界的超市,以及前面的一条建设不完全的步行街,街上商铺重复率很高,两家蜜雪冰城和古茗奶茶,火车站建在山上,至今只能通绿皮车。这种停滞,或许是因为2012年锡矿开采被叫停的缘故,没有找到新的支柱,县城变得更加封闭。精神上也是封闭的,对待婚姻和感情,县城有着严格的过滤机制。彭忠明的一位侄子谈到最近报道黄月的新闻标题,“我要嫁靳东那几个字搞上去,特别那个知道吗?你体会一下。”他认为婶婶一生正直,不喜欢花花草草,这么说对她影响很大。黄月的哥哥谈到当地人的保守,“你要配对,我又不太喜欢你,很尴尬的。我要是这个女孩子,我就接受不了,有时候自杀的念头都会有。”他讲起看到的一个新闻:明星的演唱会,有个女孩送了一朵鲜花,还要抱一下他。他觉得这样的场面要是发生在定南县,这个女孩子绝对很难,弄不好要被口水淹没。“小县城,搞成这样,都没办法在这个地方待了。”女性要保守,要自爱自重,这些说法就像围栏,把人围在小屋子里。“可围在小屋子里的人,看到外面,总是向往,这是一个人的本性,在单调的世界,就趋向于一个更丰富的世界。”彭华茂说。出走2020年9月13日,在认识假靳东3个月后,黄月搭上了去长春的高铁。她说靳东约了她,要送她100万,一套房。小视频里,她在长春的火车站转了两个圈,抖音的标题是,“已来长春,出来见面。”因为定南没有直接去长春的票,她先到赣州住了一晚。不让彭忠明陪,也没告诉任何人,除了在赣州唯一的朋友和她的亲妹妹。这位朋友转述黄月的话给彭忠明,“到赣州你找不到她,找到了,她会跳楼跳下去。”黄月要带妹妹一起去长春,在火车站,两个哥哥拉她们不让走,妹妹回来了,黄月不肯,彭忠明回忆,她说你再拉,我就跳车。好在之前黄月朋友的女婿拍下了火车票信息,黄月的小儿子立即买了同一趟车,也不惊扰,在另外的一节车厢坐25个小时到了长春。回忆起黄月去长春这件事,彭忠明的态度是,“我有什么着急,我着急什么用,她走就走。”但后面又改口,“反正我的儿子去了我就放心了,他就肯定会带她回来,死都带她回来。”到长春,没有100万,也没有房子,小儿子带黄月去了几处派出所,还去了长春当地的电视台,希望能通过他们告诉黄月这是骗局,改变妈妈的想法。最后想出的办法是,小儿子请求公安局打电话骗妈妈,说靳东在赣州。回来后,人没有任何变化,看手机的时间反而更多,彭忠明描述了一个场景,晚上两人还是分两间房睡,隔着一堵墙,黄月在看手机,彭忠明把wifi的插头拔掉,她又插回去,一两点还在看,他又拔掉,黄月又发现了,再起来插上。江西广播电视台走后不久,两人就分开住在两个城市,彭忠明想知道黄月的近况,只能通过抖音。10月21日下午,他打开抖音,看到黄月又发了新作品,显示是两个小时前上传。报道出来后,因为一大批假靳东被删除,黄月无法直接和他们合拍,最后是找到假靳东和其他人拍过的视频,再合拍。所以你会在她的抖音上看到一种奇特的景象,在她和假靳东中间,还有另外一个陌生人。至于靳东的真假,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他被化为一个抽象的符号,“现在她只要听到声音,就可以认定是靳东了。”彭忠明几次忍不住,要打电话去骂黄月,被幸芦音拦了下来。她告诉他,不能去刺激黄月。电话也不敢打,他无处发泄。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他家楼下,马路对面正在打桩,钻头打在地上,哒哒哒哒。彭忠明对于一切都很警惕,给他看手机里的名片,“证件可以(伪)造的,再好的都可以(伪)造。”打桩机的声音越来越大,噪音盖过来,他扯着嗓子,把积压的情绪发泄在一片嘈杂里。对于他来说,面对妻子的变化,面对县城里熟人投来的目光,是他这一辈子遇到的最艰难的事。他多年里习惯做一个老好人,不太表露情绪,也很少展示不满,这天,三位侄子过来看望他,他马上缩回到那个“老实人”的壳子里,倒茶、添水,都会和你客气笑一笑,对亲人也没主动说出过自己的心事。期间有人提出,等阿姨好了,安排他们两人去旅游。他笔直地站着,听着,顿了三四秒钟,搓了搓手,脸上有点不好意思,转身走了。亲戚们都离开后的那个下午,他接到一个多年不联系的侄女的电话,从上海打过来。在一个相对陌生的人面前,他露出脆弱,“这么老的人想这么嫩的老公,全国人民都知道了……算是一次天灾人祸。”中间几次哽咽,又忍了回去。挂掉电话后他感叹,“人家说我的老婆出轨了,我也很伤心。”到气头上时,他恨不得马上杀死那些骗子,就算自己被枪毙也愿意。但马上,他又想到,他死掉了,这个家就散了,三个孙子可怜,儿子又没有什么钱。“最起码命长一点,有点退休工资,三千多块钱,我吃不掉,还有两千多不是为我的孙子啊,我死掉了,就没有这个钱了。”黄月跟他提过离婚,他也不跟她吵,顺着她。“离吧离吧,赶紧离吧,你来看谁对你好,假靳东真的会给你房子给你钱吗?出去走投无路你还不是要回这个家?回到家我一样地接纳你。”但黄月看起来并没有打算回家,2020年10月29日,住在广东的她又在抖音上发了一条合拍。“姐姐,我一直在找你啊。”这段合拍里,和假靳东相似的账号也在说着模式化的话。对方大概不知道,现实世界里,被沸沸扬扬讨论了半个月的黄阿姨就在屏幕前。合拍里的黄月给这个账号留言:“真的很感谢,等你哟,见一面好吗,29号晚上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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