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网贷拖垮的年轻人
2020-11-30 14:10:栏目:文学
来上海这几年,家人总催张玮找个女朋友,觉得他三十几岁了,“该成个家”,但因为还债,他放弃了全部的社交,包括相亲。还贷期间,他认识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女孩,两个人互相喜欢,已经要确定恋爱关系,但想到自己身上的债务,张玮害怕自己“耽误人家”,最终跟女孩提出了分手。
文 | 徐晴
编辑| 金匝
运营| 一凡
余芊从没想过,手机弹出的消息会让她变得心神不宁。
10月23日那天,她正跟同事聊着天,屏幕突然亮了,消息栏上显示的是网贷平台的信息——催她还钱。手忙脚乱地收起手机后,她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不是还钱,而是深深的担忧:同事看到了吗?如果欠钱的事被大家知道了怎么办?
90后余芊,在北方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做公务员,最近几年组织纪律越发严格,如果欠了12万网贷的消息公开,她的工作、升迁都会受到影响。尽管每月到手工资并不高,只有5000元,但5年前,余芊是花了整整两年的准备时间去考这个职业的——她不愿因为网贷的事丢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这12万,余芊已经忘记是如何一步一步累计下来的了,她只知道,大头来自网贷平台,小头是信用卡,如果调出账单仔细看,才会发现她的钱全花在了“让自己变美”这件事上了。
微博上关注的“网红店”又出了新款大衣,满3000减300,要买;换季了应该有一双长靴来搭配,淘宝直播间里200块不到,要买;一个知名的日本爽肤水做活动,打九折送一堆小样,600块,更要买。工资没剩多少不要紧,信用卡还有额度。她觉得提前消费是“为了省钱”,但现在不买就没有折扣了,以至于每个月她至少都要收几十件快递。
每次失恋,余芊也会把原因归结为自己“不够漂亮”。大学时代第一次失恋,她向表哥借了6000块,割了双眼皮,做完手术戴着墨镜回学校,引来了一众同学的围观。第二次失恋,她去做了头发,纹了眉毛和美瞳线,加起来5000多块,都是从网贷平台里提出来的。第三次失恋是在今年,她一个人去打瘦脸针,又细又长的针“咚一下就打到你的肉里”,痛得“脚趾头都抠紧了”,3000块一针,用借的钱付款,她觉得值。
一直以来,余芊的钱始终不够花,但变美的欲望如此强烈,“不美我活不下去你知道吗?”网贷平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网贷也“帮助”了张玮。
张玮是80后,中专没有读完就退了学。2000年,他18岁,从学校出来先后做过传销、石油钻井、流水线工人、房产中介。2015年,他来到上海一家快递公司,每天分拣派送12个小时,一个月可以拿到7000块。公司没有五险一金,他在江苏昆山给自己买了社保,一个月2000块,交够几年,就可以在那里买房、落户。
2018年5月,张玮想承包一个快递点,他算了一笔账,除了上交给快递公司总部的3万押金,他还需要去驾校学开车,以及买一辆面包车,学费和车费加起来,需要7万块。他的借呗有12万的额度,提现7万后,他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尝试。
梦想总是美好的,但实际的状况要残酷得多。快递点运行之后,平均每个月能赚7000元,除去公司每个月2000的租金,张玮的房租、社保、衣食住行也要花5000多,整体上看,就是没赚钱。贷款还在,利息也在滚,张玮又注册了苏宁贷、小米贷,先“拆东墙补西墙”,把眼前的账单解决掉,想以后赚钱了再慢慢还。14个月后,7万变成了12万。
到了2019年7月,情况更糟糕了。总部要求每个片区都要成立公司,而注册公司流程长,“公司的一些资料没有下来”,总部没办法打钱。张玮没有拿到总部下发的派费,快递点的运营和自己的生活都成了问题,网贷又要还款,加起来一个月要支出一万多元。他只能继续使用网贷吃饭、付房租、交社保。四个月后,总部的钱打了下来,但是贷款多了,利息也多了,12万变成了16万——负债彻底压垮了他。
在豆瓣的“网贷互助小组”与“负债者联盟”小组里,25337个组员和余芊、张玮一样深陷泥潭。他们大多是90后,也偶有80后、00后,有的欠了几千,有的欠了数百万。小组的帖子里,“焦虑”、“还不上了”、“怎么办”,这些是高频词汇。“消费主义洗脑”和“创业失败”被归为最常见的欠贷原因。除此之外,有人借网贷参加网络赌博,输得血本无归,或是借网贷买股票,赶上了股市低迷。
▲ 催收的人与欠钱年轻人的聊天记录。图 / 豆瓣网友晒图
去年1月,95后刘雨的弟弟被检查出了尤文肉瘤,这种罕见的恶性肿瘤需要高额的治疗费用,光是化疗、放疗和药品,一天就要几千块。父母卖掉了开了十几年的夫妻店,拿出了多年存款,仍然不够。
刘雨的借呗上有5万的额度,但考虑之后,父母并没有同意使用。一方面,借呗的年利率高,今年借5万,明年可能要还6万。如果还不上,利滚利,债务会越来越多。另一方面,在高额的治疗费用面前,这几万块钱不值一提。最后,父母跟亲戚借了十几万,不需要利息,又在“水滴筹”上众筹了十几万。
从前,刘雨习惯用花呗、借呗买手机和电子产品,他工资不高,分期付款缓解了他的压力,有时还有“24期免息”,更方便、划算。他一度觉得网贷给自己的生活增加了便利,但弟弟生病后,他发现,“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网贷是不可能帮助你的”。
轻易得来,代价高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正在使用网贷的“黑魔法”。央行与各个数据公司给出的报告中,有这样几个事实紧密地关联在了一起:2020年,全国信用卡逾期半年未偿信贷总额为854亿元人民币,10年前,这个数字是88.04亿。
现在,全国有1.75亿90后,其中只有13.4%的年轻人没有负债,而86.6%的90后都接触过信贷产品,十个里就有一个同时使用多个网贷工具。在父母那一代人眼中,欠钱代表着耻感和恐惧,但到了2020年,年轻人之间流传的玩笑是:“我看你是想笑死我,然后继承我的花呗。”
为了还钱,张玮想出了三种办法。
第一种方法是卖掉面包车,拿着卖车的钱和公司补发的派费作为周转资金,开始“以贷养贷”——把钱从利息低的平台提出来,还到利息高的平台。
张玮发现,腾讯旗下的微粒贷针对他的日利率是0.025%,比小米贷、借呗少了一半。他提出来65000元,把利息高的欠款先还上。这个方法持续了9个月,最终以失败告终:今年1月,他的欠款总数是16万,到了10月,依然是16万,也就是说,“之前还款都是在还利息”。
疫情期间,张玮入职了一家线上生鲜公司做派送员,“不要命地跑,才可以跑上一万、一万一,想自己活得长一点,跑个七八千都可以。”有了这部分收入,他才能继续还款。但到了今年四月,他发现自己每个月的利息仍有2900元。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他又想出了第二种方法:给自己消费降级。张玮喜欢骑行、游泳、旅行,到全国各地的火车站前拍照打卡。在云南,坐绿皮小火车看山中风景是他无法忘怀的记忆。为了减少支出,这些爱好都成了过去式。
来上海这几年,家人总催张玮找个女朋友,觉得他三十几岁了,“该成个家”,但因为还债,他放弃了全部的社交,包括相亲。还贷期间,他认识一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女孩,两个人互相喜欢,已经要确定恋爱关系,,但想到自己身上的债务,张玮害怕自己“耽误人家”,最终跟女孩提了分手。
第三种方法,是中断每个月2000元的社保和900元的商业保险,拿来还网贷。原本,线上生鲜公司并没有给派送员买保险,派送员想有安全保障,只能自己买。连这900块也被砍掉后,看到外卖骑手出车祸的新闻,张玮总感觉心惊肉跳,“万一运气不好,出点什么事怎么办?真的就像裸奔一样。”
现在,除去每月800元的房租和1200元左右的伙食费,张玮剩下的所有收入都用来还贷。他的生活被精简到只剩下吃饭、睡觉、工作,玩一会儿手机游戏都会有“深深的罪恶感”。
余芊至今还在“以贷养贷”。她也发现,大多数网贷平台的年利率都在18%-20%左右,很快就会滚出高额利息。为了快点还钱,今年年初,她向一家银行借了一笔48000元的小额贷款,年利率10%,这笔钱可以帮她安全度过2020年。但明年,依然要面对还债这件事——银行的两个还款日分别在明年4月和8月,每次还25054.8元,以她的薪资水平,无论如何都无法存这么多钱。余芊只能安慰自己:“先不想了,能还一个月是一个月。”
也有人干脆不还。在网贷互助小组中,有组员专门分析了逾期的种种后果。
不还钱,首先会上“征信黑名单”,这意味着以后在哪儿都借不出钱来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网贷平台会疯狂催收,如果还是还不上来,网贷公司可能就会酌情减免;减免后继续不还,会有人上门调查和起诉。不过,网贷一般不涉及刑事案件,只要不拒接电话、不失踪,就不会被起诉为诈骗,也不会坐牢,“一般就是拘留”。
就算法院判决了还款,此时依旧不还钱,最坏的结果就是冻结名下资产、银行卡里的钱都被法院扣走,以及被列入失信人黑名单,限制高消费,不可以坐飞机、高铁,不可以租豪华写字楼。
在一部分组员眼里,原本负债者生活质量就不高,不会有高消费,更别谈买房子,所以这些后果并没有多可怕。
但在小组中,拒不还钱的人只是少数,对更多人来说,有一件事是比这些后果还要可怕的。
▲ 图 / 《一条龙》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