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网贷拖垮的年轻人(2)
2020-11-30 14:10:栏目:文学
仅仅因为买东西就欠了十几万网贷,余芊也觉得这件事听起来十分荒诞,她无法说服自己向父母“坦白”,但又无法克制购物的欲望。
她的原生家庭十分严格,从小到大,她提出的要求,几乎没有被妈妈满足过。小学时,同学们都玩轮滑,妈妈不给她买,别的孩子上艺术班,妈妈也拒绝给她报。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差,父母在县城有两套房子,还有一辆几十万的车。余芊分析自己欠贷的原因,工作以后“有点像报复式的那种,给自己狂买”。
今年年初,余芊实在撑不住了,跟妈妈说自己“欠了一万块钱”,没想到妈妈焦虑到晚上睡不着觉,说“你一个女孩子干这种事”。在那之后,妈妈隔三差五就问余芊欠了多少钱,让余芊觉得自己在妈妈眼中像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她从此再不敢提起欠贷,也没有奢望过家里帮自己还贷。
她知道,一旦他们知道那个真实数额,“会对我巨大的失望”,“会跟我断绝关系”。但她内心其实又期盼着有一天父母知道真相,“我真的还不上了,你说他们会帮我还吗?”
张玮同样不敢告诉家人。他的老家在四川达州的乡村,从小家里就不富裕,初中时买一盘英语磁带,他都要向父亲百般请求,逢年过节找裁缝做一身衣服,会看到父亲满脸的嫌弃,“他觉得我们花钱了。”他知道,欠了债只能自己还,家里不可能帮助自己。
韩青冈是小组里少数“上岸的幸运儿”。网贷赌博欠下8万之后,他也陷入过绝境。那是2018年,他刚刚毕业工作,每个月工资都投入了博彩网站。赌博是一件收不住手的事情,输了想赢回来,赢了还想赢更多。他的境况越来越糟,不管是网贷,还是赌博,他都不敢告诉父母。
韩青冈自觉与父母的 “各种观念都不太一样”。读大学时,他参加马拉松比赛,想买一双1200元的鬼冢虎跑鞋,父母不同意,觉得“几百块的跑鞋就可以了”。最后,他用花呗买下了那双鞋。生活里遇到困难,他也从来不会求助父母,双方“都不懂怎么表达”,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没什么亲情”。
犹豫了整整一年零6个月,8万滚成了10万,韩青冈终于“良心发现”,不再赌博,也不再网贷。他向父亲撒了个谎,说自己是借网贷投资“普顿外汇”,被骗了4万。
“普顿外汇”确有其事,毕业之前,班里好几个同学陷入了骗局,最多的被骗走十几万。那时他“特别清醒”,一眼就看出了骗局,但没想到,一扭头,自己把自己推进了网络赌博的火坑。
他也报少了数额,想剩下6万自己慢慢还。没想到不久后父亲就发现了,问他:“你是不是还有贷款?”又给了他4万。跟父亲视频的那天,他看到了父亲头上的白发,想到父母都已经年过五十,韩青冈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大好的未来被自己亲手打碎”。
和要不要坦白的挣扎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最初使用网贷时的便利。
大学时代,韩青冈经常使用“花呗”,超前消费是一种潮流,同学之间甚至会相互比较谁的额度更高。
与几年前的韩青冈一样,95后男孩王浩正在读大三,也是“花呗”的忠实用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看过一个视频广告:年轻人想学萨克斯,但没有足够的钱,最后用花呗买下来,每个月只需要还一百多块,结尾的广告语是“年轻人就要用花呗”。
王浩每个月生活费1500元,他兼职写网文,稿费千字15-25元,日更五千字,一个月收入2000-3000元。受访时他还在寝室里,室友说话的声音隐约传来,但他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在花呗、京东白条上一共欠了7000元,有的是买电子产品,有的是出去旅行的花销。
他并不焦虑,认为在年轻的时候花一点钱去提升自己、打开眼界很正常,因为“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还款能力”。而花呗对大学生群体来说非常友好。
从某种程度上说,所有人都曾感到网贷平台的“友好”。
张玮创业时完全没有考虑银行,他在上海没有任何固定资产,也没有稳定工作,如果去银行借贷,柜员“可能都不正眼瞧一下的”,是网贷平台给了他双倍于信用卡的额度。
余芊最初从不用借呗,但2016年,一个朋友装修,差3万装修费,让余芊从借呗提现转给他,之后他再按月还钱。出于义气,余芊同意了。在后续的一年里,朋友按照约定陆续还贷,她发现,“没有催收电话打过来,也没有什么法院的传票,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余芊也开始尝试使用,她越来越觉得,借呗简直方便到了极致,只要有额度,就可以立即提出现金,比信用卡套现更快捷——后者还得借助一台pos机。
“安全”借款与还款后,余芊不断看到各个网贷平台的广告。点外卖时,选美团的网贷平台付款可以“减两元”;想出去玩,去哪儿会首先推荐自己的网贷平台支付;在京东购物,使用京东白条最高减99元;上淘宝买东西结账,也会突然冒出来几百元的花呗“临时额度”。
▲ 一些平台确实会在使用贷款过程中为用户提供额外的便利。图 / 手机截图
在刘雨看来,网贷让自己产生了“可以消费得起”的错觉,去购买那些原本可能无法拥有的东西——大家会把网贷平台的额度当成自己已经拥有的钱。
于是,在“友好”之后,年轻人感受到了网贷的可怕。
还完钱后,韩青冈依旧收到了来自各个网贷平台的短信,五万、十万的额度等着他去开通领取,数一数,有十几条。
这让韩青冈想起了一个“小贷公司”的放贷员,自从加上这个人的微信,每天叫醒韩青冈的不再是闹钟,而是这位放贷员的问候。韩青冈形容那个人,“比你男朋友都热情”。在一张聊天截图里,每天早上6:20左右,放贷员都发来“早安”、“记得吃早餐”的信息,如果下雨了,会提醒他“出门记得带雨伞”,节假日还有专属问候,比如“情人节快乐”,跟在后面的才是最新的贷款“福利”信息。
对方解释,“实时”指的是刚刚办理了贷款或是浏览过网贷平台的用户电话,“隔夜料”则是已经被其他放贷公司联系过的电话——对放贷公司来说,联系得越快,对方办理贷款的可能性越大。
这代表着,如果有一个人刚刚使用了网贷,或是打开了网贷平台,那么他的贷款额度、联系方式都不再是秘密。一天之内,会有各种各样的网贷平台“雪中送炭”,其中总有一个会把钱成功地借给他。
大型互联网公司争相进场后,年轻人借钱这件事,正在变得越来越便利。许多互联网公司大力推广借贷产品,将审核门槛降低到年满18周岁,同时,依靠各种各样的技术、算法,互联网公司可以更高效地挖掘用户、评估风险,制定相应的营销方式并实现盈利。
在一篇名为《基于LRFM模型的网贷平台借款用户分类研究》的论文中,作者将网贷用户分为了三类。第一类用户借款交易频繁、借款金额大,对于平台的贡献度、忠诚度高,重复借款的可能性较大,占总体用户数量的16.9%。
第二类是不确定型用户,长时间未在平台进行借款行为,具有流失倾向,占总用户数量的48.9%,却仅带来10%的收益,属于“劣质”用户。
第三类是活跃用户,在平台交易时间较长,操作频率高,但为平台创造的利润较少,说明经常借款,但选择平台更谨慎,占总用户数量的34.3%。
网贷平台只要依据用户操作行为将其划分类别,制定不同的策略,就会取得最大化的效果——第一类用户是核心用户,将最主要资源投入到他们身上,实施一对一的特殊待遇或赞赏;第二类“劣质”用户直接放弃;而第三类用户的忠诚度高、借款需求多,“重点在于提高其借款金额,提升对平台的信任度与熟悉度。”
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总有人发现,自己频繁借贷,“以贷养贷”,不管如何捉襟见肘,贷款的额度反而一直增加——他们正是网贷平台要找的人。只要持续还款,额度就会加码,“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就可以无限循环下去。
技术改变了互联网金融,也改变了人的欲望,在技术的加持下,欲望之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关闭。
双十一,余芊又买了7000元的衣服,她觉得过去几个月还贷“太辛苦了”,要犒劳一下自己。更何况,打开购物APP,首页推荐位的东西总是能让她“种草”。她不断往下滑,“你看,它最知道我喜欢什么。”当每日人物向她提议,把还没发货的订单都退掉时,她思考了一会说,“还有额度。”
至于张玮,还在继续还钱。他不敢给自己设定还完的预期,“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至于结婚和成家,“只能顺其自然。”现在,每个月拿到工资后,他会去买60元的彩票,刮开涂层的那个瞬间,他感到了一丝放松。不管有没有中奖,这已经是他还贷生活里仅存的一项娱乐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涉及人物皆使用化名。)
每人互动
你身边有被网贷拖垮的年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