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年薪的「工具人」

制造爆款并不是一件易事。它不需要高超的技术，但需要敲中使用者的共鸣点，这个过程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敲琴，摸索出那个准确的音符。

文｜林念

编辑｜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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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32岁的杨晓雨来说，家像一个不太坚固的纸盒子，疫情过后，它又向下坍塌了一些。

她是一名全职妈妈，丈夫在一所大学附近的大排档摆摊卖炸串。上半年，学校不开学，档口也迟迟未开，无法出摊，意味着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他们只能待在家里，守着之前的积蓄过日子。杨晓雨有两个3岁左右的双胞胎，那段时间常常生病，积蓄马上见底，夫妻俩咬牙从网上借了钱。

这不是杨晓雨第一次面对人生的滑落。26岁时，她到天津的一家烘焙连锁店做店员，3年内一路升到了店长、督导，风风火火。事业的上升期，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一对双胞胎。妈妈有腱鞘炎，爸爸的腰不好，无法为她提供帮助。为了更好地照顾两个孩子，她办理了离职，离开自己拼尽全力才够到的位置。

全职妈妈的苦恼一股脑向她砸来。完全退回到家庭中，意味着与社会脱节，她的视线只能停留在这个小小的四口之家。有几回，在小区里和妈妈们聊天，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加入她们谈论的办公室话题。她托她们介绍工作，没收到回音，现在的单位只接受全日制本科，她只念到大专，没有任何优势。她变得自卑，渐渐不再参与这样的聊天，也很少与过往的朋友联系，每天以孩子为中心，出门时把自己埋在人群里。「妈妈」这个身份太沉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一次发现，让她抓住了生活的稻草。

今年年初，她注册了抖音账号，打算拍视频记录双胞胎的成长。无意中，她由下方链接进入了一个名为「剪映」的视频剪辑软件。视频剪辑，听起来是一个高门槛的技术，自己不行吧……她有些怯步。看了几条视频模板，又试着点击了几个功能键，她发现没那么难，或许自己能把孩子的视频剪成好看的短片。作为娱乐，她做起了短视频。

杨晓雨踩在了视频剪辑兴起的风口。人人皆媒体的时代背景下，短视频成为主流的表达方式之一。视频内容创作者借助大量的视频模板，快速装进素材内容，不用在剪辑上耗费时间。这是一个开源、共享的设定，由用户自行创作的模板，可以开放给其他用户使用。模板师的角色出现了。可以把它视作一个工厂，模板师负责打造样板，一旦踩中热点，他们的模板会不断被复制，成为爆款。

很快，杨晓雨收到一封站内信，邀请她成为创作人，有发布模板的权限。她做了一些字体和特效，剪进几张孩子的照片，一口气做了好几个。那时恰好是六一儿童节前后，她创作的儿童主题的模板被近2万人下载使用。那个模板可以插入28张照片，一位幼儿园老师找到她，希望她能把照片数量增加到48，刚好放入她带的48个小朋友。后来她又琢磨出一个七夕节的模板，使用量蹭地一下，涨到了270万。

成为创作人的第16天，杨晓雨收到了制作模板的第一笔收益，5800元。她扭头和丈夫说，「我感觉比你卖炸串还挣钱呢。」收入和使用者的反馈让她开始正视这项工作，拿到收入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买了一台稳定器，一个三脚架，还有三块幕布。剩下的钱，给妈妈发了生活费，又给孩子买了玩具。

对短视频一窍不通，得学。白天静不下心，她要等晚上10点后，孩子都睡了，再悄悄掏出手机，研究平台上排行前10的「大佬」们的视频风格、看别人发布的教程，例如如何根据音乐节奏卡点，如何给照片调色。创作者们共同建了一个群，她不好意思在群里说话，只是默默在一边看着别人的讨论，记下笔记。

制造爆款并不是一件易事。它不需要高超的技术，但需要敲中使用者的共鸣点，这个过程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敲琴，摸索出那个准确的音符。视频模板给了那些喜欢短视频，又羞于露脸的人被看见的机会。门槛低、操作简单，任何人都可以入场和表达。这些人曾经生活在隐秘角落，因为制造爆款而被照亮，我们由此看到了他们的生活。和模式化的模板不同，他们的故事诠释了命运的丰富和多样性。

杨晓雨与龙凤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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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晓雨不是孤例。今年7月，一个「闭上眼都是你」的视频模板在抖音爆红。制作这个模板的，是18岁的高中生流年。他将自己最喜欢的动画电影《声之形》改成了模板。那是一部关于校园暴力的动画电影，他在女主角的身上看到了曾经孤独、怯懦的自己。

那源自流年小学的经历。一次课间，他不小心碰到了另一位男孩的手臂，惹怒了他，男孩集结了班上的其他男生，对流年施加霸凌。流年不再敢上学校的厕所，他知道，那群人会在厕所里等他，用水桶朝他身上泼水。他一放学，就得骑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开学校。他只要慢一步，就会被阻拦在小巷里。他们用棍子敲打他的手和腿，留下一块块淤青。

学校成了流年最恐惧的地方，他不愿意去学校，父母问起原因，他不回答，麻木地听父母的骂声，再硬着头皮往学校走。霸凌持续了一个月，直到流年转去另一所小学才得以终止。

那段经历使原本开朗的流年失去了交朋友的勇气，成为他性格的转折点。一直到初中结束，他都不会主动和任何人说话。他的世界很小，放学后一个人回家，反复看新海诚的电影。他喜欢新海诚静谧的电影风格，能从中得到抚慰。

高一那年，他用课余时间做兼职，在楼下的仓库为网店打包快递，这份工作不用和人交流，只要重复着那几个动作：撕胶带、折叠纸盒、封口，适合当时的他。他常常干到凌晨两三点，甚至一天干12个小时，一个月能拿到3500块钱。兼职做了5个月，赚了1万4，一半给了父母，剩下的一半用来买手机。班上只有他没有手机，别人问他微信号，他都觉得难堪。有了新手机，就可以和别人交换微信号了。

这没有改变他活在壳子里的现状。他依然不爱社交，只是偶尔用手机刷视频，虚拟世界比现实世界更广阔。今年的高考结束后，流年躲在房间里，度过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天。制作视频模板，不过是这个夏天百无聊赖的一个选择，没想到，让他的生活有了另一个转向。

他注册了账号「流年酱」——他喜欢「流年」这个词，「酱」字让他看起来更活泼。一天，他刷着抖音，发现自己的视频模板被一个用户玩火了。越来越多人在使用「闭上眼都是你」，它达到了500多万的使用量。那一刻，流年意识到，自己被看到了。

模板是流年的媒介，他用它发声，表达对动画、音乐的喜好。在一个叫做「隔岸」的模板里，他加入了动画《狐妖小红娘》的片段。那个模板只有3000多的使用量，但他不介意，能和喜欢的动画在另一个维度发生互动，已经是极其快乐的事情。

流年酱制作的视频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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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流年不同，小枫一直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中。

小枫喜欢跳舞，又长得漂亮秀气，高中举办艺术节，他一上场，就有许多同学在台下喊他的名字，被人称作「小网红」。后来，他真的在短视频平台有了一些名气。他常常发布自己跳舞的视频，网络上，他还有另一个名字，「暴躁小枫」。每次视频开场，他就会大吼一声「啊」，全程用吼叫的声音说话，凶猛，却让人印象深刻。

暴躁是他打造的人设，是可以被人记住的个性。事实上，现实的他并不暴躁，即便总是受到关注，他也不爱与人交流，承认自己有轻微的社交恐惧。

他总有一种不安定感。小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好，生活费一天只有五块十块，小枫想吃一根雪糕，往往要念很久。那时候，钱是珍贵的，富裕自在的生活遥不可及，于是，他无比渴望独立和金钱自由。小学五年级开始，他编写游戏外挂，挣了人生第一笔收入，600块钱。紧接着，他又不断做副业、做兼职，囤下一笔又一笔收入。持续不断地挣钱能给他带来安定的感觉。

他自学编程和舞蹈，大学填报了平面设计的专业。程序员、练习生、平面设计，再到拍摄视频，小枫为自己挖掘出了许多条通道。他埋下了种子，一旦哪个被堵上了，还可以寻求下一个可能。视频平台是他对外的一枚面具，他将最热情的一面付诸网络，再躲回自己的洞穴。

他在学校找到一间空置的储物室，说服看管储藏室的大爷，获得了使用权。在这个小房间里，他可以从容地进行个人创作。对于短视频领域，他是熟悉且专业的。去年，他开始使用剪映，这是一个多方面考量的结果，目前视频剪辑软件大多由国外研发，资源库匮乏，对不上国内网友的口味，花样也很少，剪映恰好弥补了现有视频剪辑软件的短板。今年2月，小枫制作的「爱情公寓」模板在抖音蹿红，拥有2000多万的使用量。这个模板一度成为抖音、微博、B站的爆款视频模板。

为了更好地奖励创作者，官方会对模板进行评级，根据评级结果给予奖励。这个模板得到了最高级S级。S级的作品十分稀少，它是运气和质量叠加之后的总和。小枫将这个作品视作自己最棒的自媒体作品。制作视频模板让他放下面具，他可以隐藏在模板之后，他不必是「暴躁小枫」，保持亢奋，用嘶吼的声音让人记住。

小枫

将模板当作个人作品打磨的，还有创作者张拾一。今年25岁的他，有摄影和摄像的经验。即使某个音乐或效果已经被许多创作者制作过，他也能够进行优化，关照到细节，例如让视频转场更加顺滑，音乐与画面的卡点贴合得更加严丝合缝。追求精细的效果不错，有1700万人使用了他制作的「漫画脸」模板。那也是一个S级作品。

制作视频模板不仅为张拾一带来收入的托底，也为他提供了生活的答案。去年10月，他从一家短视频公司辞职后，决心自己创办账号，进行直播带货。他搬到了义乌，和朋友们合租，三个人挤在一个房间。他把全部身心扑在了这件事上，有时熬到凌晨4点，还在钻研市场，研究对标账号。在一个陌生地方打开市场是不易的，他碰了不少壁，最后依然没能成功，收拾行李，回到老家。

这样的迁徙对他来说很寻常。张拾一的前半段人生飘在空中，没有一刻落地。读大学的第一个学期，他因为不满意自己浑浑噩噩的状态，瞒着父母从大学辍学。2013年开始，他前后做过送餐员、酒吧服务生、消防设施维修员、房产中介，赚到一定的钱，就跑去下一座城市，要么工作，要么旅行。

2018年前后，他在重庆旅居了近一年的时间。那时他住在南岸边，望出去是一片江景。这座城市总弥漫着大雾，如同他当下的处境，他看不到未来，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哪儿。「虽然我尝试做过很多工作，但我从来没有在某一行真正站下脚。」他说。那时候钱快花完了，他必须去寻找下一站。偶然一天，他看到同住的室友正在玩抖音，并且还有很可观的粉丝量。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想要深耕的领域，可以不用再飘着了。2020年1月，剪映招募创作人，他很快就报名了。

做短视频剪辑，新鲜、充满变化，和他追求的生活状态相似。他喜欢追求热点的刺激感。灵感来临时，他一天能发布五六个模板。他将制作模板作为副业，支撑起他更大的梦想。

张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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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模板师的第二年，小枫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他失去了那种对热度的敏感，总是抓不到核心，进入了瓶颈期。

普通人看热门视频时，划过就算了，他必须对视频进行拉片，精确到秒。「我会去分析它为什么火，它的前3秒是怎样的，可能它在第7秒有一个包袱，最后来一个反转。」他把这些应用到自己的视频模板里。是否精准地踩中观众观看时的节奏点，将会决定视频模板的好坏。

为了跟上热点，他要保持每天两小时刷短视频的时间。精心制作的模板没有人下载和观看，他会陷入焦躁的情绪。这是模板创作者面临的共同困境：制作爆款以后，如何平衡心态，接受流量下跌的落差。

最焦虑的时候，小枫想起了记录的纯粹快乐。他记得，有相机以后，他就喜欢随身带着它，记录和日常生活有关的片段。他的电脑里存着上百个私人视频，这些片段不会成为热门，它的意义只和个体有关。「这个就是我们的任务，把视频的制作难度降低到一键生成这个程度。那些使用者可以把自己的旅行、纪念日，还有纪念意义的照片、视频快速地放在模板上，分享出去。它让剪视频不再那么难。」小枫说。

许多人在「爱情公寓」模板里，插入家人、朋友的照片。小枫发现，制作一个模板，最深刻的意义不在于它的使用量多少，而在于它让更多人获得制作视频、记录生活的幸福感。

视频剪辑产生的奇妙互动也发生在创作者与使用者之间。

流年过去认识的同学得知他制作的视频模板火了，来和他搭话，「我看到你做的视频模板了。」「是我做的，」他腼腆地笑了，过一会儿，又憋出一句，「有时间……请你们喝奶茶。」

一些粉丝通过「闭上眼都是你」的模板认识了流年，希望能够和他交朋友，他们一直保持着线上的联系。前前后后大概有几十人找到他，他们好奇流年的剪辑技巧，向他请教，他干脆将制作过程写成了教程。文字的交流方式让流年感到舒适，他不必去深究另一端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喜欢他的模板，他的作品，这一点足以让他感动。

杨晓雨和曾经最好的朋友又联络起来，她教她们剪辑模板的方法，如何成为创作者，可以多一份收入。「对于一个宝妈来说，这份工作特别好，能够记录孩子的成长，有收入，还有时间上的自由。」杨晓雨说。

创作者们都在模板制作领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小枫擅长制作与热点挂钩的模板，张拾一的专业性更强，杨晓雨钻研亲子领域，流年把自己最爱的动画，一一制作成了和动漫有关的模板。爆款或许只是块华丽的幕布，掀开一看，你可以看见他们不同的生活底色。他们还有可以相互慰藉的部分，他们都是活在聚光灯之外的普通人，对生活有怀疑、有抗拒，制作模板时获得的认可为他们各自提供了答案，让他们能够积极地汇入生活的河流。

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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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杨晓雨只化过三次妆。一次是结婚，一次是参加公司活动，最近一次是在北京的一处拍摄现场——她受剪映邀请，到北京拍摄宣传短片。拍摄宣传片的前一天，活动方问她，有没有浅色、亮色的衣服？她想起自己的衣橱里是一溜烟的黑色。黑色T恤、黑色外套、黑色的棉衣……深色使她感到安全。

化妆师为杨晓雨化完妆，照着镜子的杨晓雨看到了曾经在烘焙店闪闪发光的自己。她勇敢地去和现场的导演和摄影师聊天，讨论他们的设备。她找回了自信和与外界的连结，有了和人说话的底气。

这份底气也在流年身上显现。夏天的结尾，他开始和朋友约着出门打篮球、喝奶茶。他把制作视频模板得来的1万元收入全数给了父母，用作自己的大学学费。他报考了计算机专业，即将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活。他还会继续做自己喜欢的动漫模板，那个爆款模板对于他而言，像夏天的一场烟花，盛开过，他视为18岁的成人礼。

有人将模板师作为未来的一个备选项，张拾一和小枫正是如此。因为拥有良好的网感和专业技能，他们对模板剪辑得心应手，它是他们前进的附加能量源，陪伴着他们更好地完成主业。张拾一心中，那个去义乌闯荡，做个人视频账号直播带货的计划仍然没有终止，，他筹备着，做模板存够了钱，还要再去义乌试试。小枫通过模板作品为自己的抖音账号双向引流，那个暴躁的小枫，是他的第二人生。模板走红后，他陆续收到一些品牌的广告邀约，请他订制商业化的视频模板。每个月，他至少能接到一笔订单，幸运的时候四五笔，最高的价格是10万块钱。他把收益一笔笔地存下，存款在今年达到了150万。这意味着更多的机会，更自在地选择人生。

还有人彻底转换到了这个跑道上来。今年9月底，剪映的工作人员向杨晓雨发出邀约，「愿不愿意正式签约剪映的创作者？」她在看到消息的当下，就下定了签约的决心。

创作模板，为她带来了近3万块钱的增益，她用这笔钱为孩子报名了一所幼儿园，填补了生活费的空缺。另一个好消息是，大学开学了。她用一部分剪映的收入，和丈夫一起在学校食堂盘下了一个窗口，买好了设备，准备卖热干面。她想好了，等丈夫的窗口逐渐走上正轨，她会回头专心做视频模板的工作，做一名正式的模板师。收入不仅仅是支撑生活的力量，也是对她的一份认可，她发现自己不是无用的，她还可以为别人编织更美好的生活。

天渐渐亮了起来。决定签约的那个晚上，杨晓雨编辑好了朋友圈：进入剪映以后，真的全部都是好事，一切都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