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国，整形手术台上有「幽灵」出没
10月10日，香港堡狮龙创始人孙女罗贝儿赴韩整形身亡一事登上微博热搜，韩国作为「整形王国」的假面也再一次被戳破——在罗贝儿去世前一个月，KBS新闻发布了一则韩国吸脂手术的监控视频——
被全身麻醉的患者躺在病床上，负责手术的院长医生进入手术室时并没有穿手术服，他在确认完患者状态后便离开，留下两名年轻的医生在室内实际操刀。手术中，两名年轻医生一边操刀，一边说着「啊，好像刺到肌肉了」，「完蛋了，好像做错了」的话语。后来，院长再次进入手术室问他们：「都好了吗？」并责怪他们「怎么脂肪又被血染红了」，其中一位年轻的医生不以为意，笑着回答：「没有办法啊，哈哈哈。」
文｜曾诗雅
编辑｜金石
假面
从首尔狎鸥亭地铁站3号口到岛山大道，不足一公里的论岘路上，300多家整形医院紧密相连。到了旅游旺季，夹杂汉字的整形广告就如洪水一般地涌入街巷。
在这条街上，人体的15个部位可以进行130多种整形手术。但最终，它们都会趋向同样的标准：双眼皮、尖下巴、高鼻梁、纤细的四肢、丰满的胸型……在这里，美变成了一种统一标准、且可以批量生产的商品，吸引着成千上万的追求者。
香港堡狮龙创始人孙女罗贝儿也是其中之一。
今年1月28日，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35岁生日，罗贝儿在首尔江南的一家整形医院接受脂肪移植丰胸手术。介绍她来到这家医院的是经纪人Shim Bok-hwa。Shim Bok-hwa自称拥有8年整形行业的经验，只是通过微信联系，她就成功邀请到了这位香港富家女。
手术由号称拥有10年执业经验的金医生执刀，还有一名外科医生和护士协助。然而，在手术过程中，麻醉后的罗贝儿依然感到了剧烈疼痛并不断抽搐，医生又向其注射了两次其他镇静剂。
当金医生开始从罗贝儿左臂去除脂肪时，她的血氧饱和度急速下降，脸色变得苍白，嘴唇也开始发紫。随后，罗贝儿被紧急送往恩平圣母玛丽亚医院抢救，但在到达医院1小时后，她停止了呼吸。
3月4日，罗贝儿的丈夫Danny Chi提起诉讼，状告韩国医院违规操作。至此，《南华早报》和韩国多家媒体才报道了这桩整形死亡事故。
在罗贝儿去世9个多月后，韩国警方终于公布了案件调查结果，称此事件属于医疗过失，手术中用作麻醉剂的异丙酚存在问题。同时，调查还披露，院方在手术前跳过了基本的药物检查，并随意填写了本该由患者亲自填写的手术同意书。手术过程中，医院不但没有安排麻醉师，负责执刀的金医生也并非整形医生，而是骨科医生。此外，最初介绍罗贝儿就医的经纪人Shim Bok-hwa也属于未正式注册的违法中介。
10月10日，#罗贝儿在韩国整形身亡#登上微博热搜，韩国作为「整形王国」的假面也再一次被戳破。
2011年，据国际美容外科学会（ISAPS）数据显示，韩国是人均整形手术率最高的国家。这个纪录一直保持到2014年，韩国也因此被称为「整形共和国」——在韩国，「美貌改变命运」早已成为渗透入社会很多角落的价值观。
真人秀《Let美人》会选拔出因容貌而遭受差别待遇的女生送去整形。经历一番「换脸」后，女生们在节目最后总能对着镜头露出自信的微笑。虚构世界里，韩国电影《丑女大翻身》、韩剧《美女的诞生》、《我的ID是江南美人》都描述了女主人公整形之后收获爱情与成功的快意人生。
今年，门户网站Career以1063位韩国求职者为对象，进行了「求职活动中外貌差别经验」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78.4%的求职者曾在招聘广告中看到过「样貌端庄」、「长相良好」等重视外貌的句子，21.5%的人表示「因对外貌没有自信而放弃过入职申请」。
因此，尽管有数据显示，早在2018年，韩国就已被澳大利亚、哥伦比亚、阿根廷等国挤出了人均整容手术率的前十，但韩国社会依旧在外貌至上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整容王国」的标签从未褪色。
而在这场奔袭中，来自韩国之外的求美者也成为了重要的主角之一。据统计，2018年，韩国整形外科吸引了66,969名外国求美者，其中27,852名来自中国，占总访问人数的三分之一，且平均每人为韩国整形业带来了400万韩元（约23469元人民币）的收益。
只是，在巨大的利益背后，一些罪恶也在同步滋长。
食物链的顶端
自2009年开始，韩国政府就启动了「医疗旅游」创意型经济项目。根据韩国卫生福利部数据显示，中国整形患者从2009年的791名增长到2013年的11628名，5年间增长了20倍。
根据韩国《医疗法》规定，从事中介业务以吸引患者的经纪人必须向大韩民国卫生产业振兴院注册。截止2015年，韩国国内正式注册的中介公司有1,100多家，但只有13％的海外求美者会通过它们到访韩国。
剩下87%的人都是直接或间接通过非法经纪人入韩整形。这些经纪人通常在SNS上发布广告以招募客户，并以介绍的名义从医院和客户双方收取费用。
「韩国整形医院食物链的顶端是像我们这样的经纪人。」2015年，韩国《中央日报》记者伪装成患者，采访了整形行业非法经纪人雨贤（化名）。
暗访中，雨贤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中央日报》的记者。干细胞××协会理事、韩中医疗出口顾问、企业大学授课讲师……一张小小的名片上用汉语和韩语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十种履历和职称。
曾在整形医院担任咨询室室长的雨贤是第一代韩国经纪人。她自2001年进入整形市场，多年来从中国游客身上赚取了大笔佣金。2015年，她开出的佣金费用已经达到了医疗费用的90%，而彼时韩国政府推荐的佣金率则在20％以内。
雨贤与一些整形医院达成合作，然后通过同中国公司共同成立旅行社，销售「整形+旅游」的套票产品。据《中央日报》报道，此类产品吸引了大量的中国求美者，「大手笔的中国人一次会花费20至3000万韩元，还会多次到访。」
在《中央日报》探访的过程中，雨贤的手机不断响起，其中有不少是来自患者的咨询。
为了打击非法经纪人，韩国政府在2014年就开设了非法经纪人举报中心，并自2016年起引入举报奖励制度，但最终实际受罚的人并不多。
韩国国会议员金明妍（音译）曾公开表示，2015年，只有31名非法经纪人被起诉，其中25名被中止起诉，6名被告嫌疑人中，5人受到了100万韩元的罚款，剩下1人被罚2000万韩元。
只是，同经纪人们的所得相比，这些罚款不过是九牛一毛——据韩国媒体报道，2015年韩国检方逮捕的非法经纪人中，有人以2亿韩元的价格兜售了600万韩元的隆胸手术，将医疗费用夸大了30倍。
大量中国的求美者也因此成了最终的受害者。
2017年，纪录片《亚洲秘辛—南韩：爱美的代价》记录了赴韩整容失败的女性群像。纪录片中，中国香港人王温妮在朋友劝说下，花了45万人民币接受了8项整形手术。然而，8项手术全部失败。王温妮的双眼变得一大一小，左眼外眼角露白，略显畸形——而最终调查显示，这8项手术的实际费用为11万人民币。
事发后，介绍王温妮来韩的「朋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给她一张不对称的脸和一条漫长而艰难的维权道路。
王温妮几乎抛弃了自己的生活。她卖了香港的房子，在中韩两点间多次往返，试图从整形医院处得到赔偿。她同纪录片中其他几位整容失败的女性一同来到韩国。她们把彼此的故事做成海报，在明洞街头向中国游客展示。但很快，韩国警方就以影响他人营业为由驱散了她们。
她们也曾去整形医院门口示威，但形单影只的抗争对医院构不成压力，韩国警方建议她们直接提起诉讼。隔着语言和国门，她们每个人都知道，跨国诉讼意味着时间和金钱上更大的代价……
「幽灵手术」
即便对于韩国本国公民，整形维权也并非易事。著名的权大熙案经MBC节目《PD手册》曝光后，引发了公愤。
权大熙（音译）的人生停在了2016年9月9日零点三十分，终年25岁。在此前一天，权大熙瞒着父母去首尔新沙站附近的一家整形医院接受双颌手术。他被医院「14年无事故」的广告语吸引，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上了自己取的艺名——医院当时并没有确认权大熙的身份，因此也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按正常流程，双颌手术属于高风险手术，2个小时的手术时间内，医生和麻醉师必须全程在场，手术前，，院方也应与患者家属取得联系。
但手术开始后，A医生用半个小时为权大熙完成全身麻醉后离开了手术室，B医生切割完下颌之后也匆匆离去。大约三十分钟内，手术室内只有两名护士负责照看，还曾有名保洁阿姨闯入室内。权大熙随后失血达3500cc，相当于一个体重70公斤成人70%的血量，是正常双颌手术流血量的17倍。
而整个事发过程，整形医院都没有联系权大熙的家人。直到他被送入大学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母亲李娜琴（音译）才得知了儿子的遭遇——权大熙意外去世后，李娜琴也开始了漫长且孤独的抗争。
为了找出儿子死亡的真相，李娜琴从医院拿到了当天手术室的监控视频。7小时的视频，每一帧画面都深深刺穿这位母亲的心。从一开始无法直面到后来反复观看，李娜琴经历了500多次的心痛之后，在时长7个小时的监控视频中发现了疑点——
麻醉医生从手术开始到大熙被转移为止，被拍到离开手术室达近10次，其中一次离开的时长超过了20分钟。同时，监控并没有呈现出病历本上每10分钟就记录脉搏和血压的画面。
进一步调查中，李娜琴得知，权大熙进行手术的同一时间，这几位医生还同时负责着其他三台整形手术，这也是医生们在权大熙的手术室进进出出的原因——医生们在四间手术室里来回穿梭，生命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加工产品，这种手术方式也被称为「幽灵手术」。
只是，权大熙并不是个例，「幽灵手术」最早曝光于2014年。一名18岁的女高中生在眼、鼻整形手术中去世，当时在一家整形医院担任院长，同时也是韩国整形外科医生协会法律理事的金善雄（音译）负责调查此事。
金善雄查看了医生们的时间表，第一次知道了「幽灵手术」的存在。为女高中生进行手术的李院长在2014年1月11日上午10点，同时对3名患者进行了手术，手术时长分别是4个小时、3个小时、2个小时。同样在1月28日，李院长在中午12点和晚上7点都同时进行了两台手术。
忙于赶行程的医生离开手术台后，没有行医资格的助理或实习医生就会顶替上阵。在患者毫无知觉的时间内，这群患者并不认识的医生就像幽灵一般飘荡在手术室里。
他们潦草地应付着患者的身体。2019年12月，KBS新闻发布了一则吸脂幽灵手术的监控视频。被全身麻醉的患者躺在病床上，负责手术的院长医生进入手术室时并没有穿手术服，他在确认完患者状态后便离开，留下两名年轻的医生在室内实际操刀。
手术中，两名年轻医生一边操刀，一边说着「啊，好像刺到肌肉了」，「完蛋了，好像做错了」的话语。后来，院长再次进入手术室问他们：「都好了吗？」并责怪他们「怎么脂肪又被血染红了」，其中一位年轻的医生不以为意，笑着回答：「没有办法啊，哈哈哈。」
手术结束后，该名患者的腿部留下了严重后遗症。
目前，没有任何官方统计数据可以表明，这些年韩国究竟发生了多少起整容死亡事故。据《中央日报》报道，过去10年，被韩国媒体披露出的整容死亡事故有30余起。
但金善雄在调查后得知，从2000年到2019年初，至少有500人接受了「幽灵手术」，有200-300人最终死于「幽灵手术」。他觉得，鲜少有人揭发的原因是因为整形医院通常会在出事后开出一笔3-5亿韩元的保密金。如果违约泄密，就需支付10倍的违约金。
「工厂型的幽灵手术与历史上的731部队非常相似。」金善雄在接受KBS采访时表达了的自己的愤怒，「如果遇上危急时刻，99.9%的医生不会选择救人。因为对那些因医疗过失而死亡的患者院方会赔钱了结，而救活成重症患者却意味着无底洞般的治疗费用。」
抗争
2019年，金善雄放弃了整形医院院长的身份，正式成为了一名Youtuber。他在Youtube上开设了一个名为「医生仇杀队（)」的频道。频道中上传的视频全是关于整容业乱象的纪录片、新闻以及近6年来他调查出的行业乱象揭秘。目前，这个频道拥有了14.9万的粉丝，观看量最高的一则视频是以「权大熙案」为例的幽灵手术分析，观看量达163万。
金善雄希望这个频道能成为推动司法当局处罚「幽灵手术」的一个契机。毕竟，在韩国的整形业中，受害者持续批量出现，而加害者却依然逍遥法外。
权大熙去世后，涉事医院仍在营业，并在2016年后两次打出了「14年无事故」的广告标语。韩国媒体也曾报道，有医院院长因「幽灵手术」而受到审判，但在审判期间，他依然出现在电视节目中，还顶着「专家」的名号出演。罗贝儿丈夫在妻子去世后也指责道：「即使发生了死亡事故，出事医院却仍在运转。」
为什么这些肇事的医生和医院总能被赦免？
根据2000年韩国修订的《医疗法》，医生即使对患者犯有杀人、遗尸、盗窃、性侵等刑事罪行，也不会被吊销行医执照。但根据相关法律，律师、税务师、注册会计师等韩国专业从业人员在刑事犯罪中被判监禁以上刑罚时，大部分会被取消执照。
在律师朴浩均（音译）看来，与其他职业的执照规定相比，医疗法管理得「过于松散，令人羞愧」，而这背后的原因则是，「因为2000年，以一批医生出身的国会议员为中心，修订出的医疗法，放宽了对医生的限制，最终导致了整个医疗界道德底线的崩溃」。
堵在金善雄、李娜琴面前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家整形医院、一群幽灵医生，而是整座韩国社会的权力金字塔，以及那群稳坐塔尖的决策者。
李娜琴曾取得过一次胜利。2019年5月29日，权大熙去世三年之后，李娜琴赢得了民事诉讼，医院方承认了80%的过失，并支付了4.3亿韩元的赔偿金。
她还提出建立一项「权大熙法案」，要求强制医院在手术室安装监控。这是权大熙生前的心愿——生前，权大熙曾在自己的心愿清单上写下：希望我的名字能在世界上留下痕迹。
另一边，罗贝儿案也许会成为赴韩整形跨国维权的一座里程碑。目前，据韩国《每日安全新闻》报道，警方计划以涉嫌业务过失致死，违反《医疗法》、《麻药类管理法》等罪名对罗贝儿案件中的金医生等医务人员立案，并以起诉意见移交检察机关。与此同时，警方也将针对在中国地区盲目引进整容旅游的非法经纪人展开调查。
但在如今的论岘路上，来自中国的身影早已不是绝对主角——2018年，一家名叫Banobagi的整形外科医院统计发现，随着韩流在东南亚地区的发展，原本排名第一的中国患者与前一年相比略有下降，东南亚患者却直线增长。整形医院发布的口译人员招聘公告中，语言需求逐渐变为泰语、越南语。
而关于「韩国整形」，除了离世的罗贝儿，最新的新闻还包括——金善雄被整形医院起诉「名誉受损」罪；「权大熙法案」在今年7月的讨论中受到了医疗界的强烈反对；以及，疫情之中，众多行业经历营业缩水的同时，韩国整形外科的销售额却增加了4%。
这座整形王国的繁华大道上，整形医院的招牌依旧密密匝匝地亮着，辉煌灯火映照着的，依旧是人群中一张张相似的脸。
参考资料：
《南华早报》：Hong Kong woman dies after falling into coma during liposuction surgery in South Korea
《南华早报》：Husband to sue South Korean plastic surgery clinic over death of Hong Kong textile fortune heiress Bonnie Evita Law
MBC: ' ' 3…' '
MBC: -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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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亚洲秘辛—南韩：爱美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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