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雯静搜集了300多种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节育环形态,用铜线,按照1:1的比例还原出了它们的形状。300多个节育环摆在画框里,看上去很美。
南京邮电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孙晓明团队在2016年的研究显示,未来十年内,将会有2600万女性需要取环。艺术家周雯静希望,中国女性,别带着节育环“进坟墓”。
圆形、宫形、T形或者其他模样,300多个铜环挂在蓝丝绒底的画框里。艺术家周雯静特地选择了黄铜材质,在灯光照射下金灿灿的。“看上去挺美的。”周雯静说。她后来发现,80%的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直到看了说明才知道这是300多个还原的节育环,“看上去很美,但是内容很暴力”。节育环使子宫内膜形成炎症反应,让受精卵难以着床,从而达到避孕目的。今年夏天,周雯静的作品《女人系列·节育环》在北京重新展出,这段血淋淋的历史,又被重新提起。南京邮电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孙晓明团队2016年的研究显示,未来十年内,将有2600万名女性需要取环。
2011年,,周雯静在四川美术学院读研一时,她远在湖南株洲的妈妈去医院做了个手术,取出置入二十多年的节育环。因为置入时间过长,铜环已经嵌入妈妈的身体,和肉长在一起,取出时不得不切除了一小块肉。周雯静的童年记忆里,父母很少提到生育问题。她只知道,每家只能有一个孩子,但她对妈妈体内的金属环一无所知。直到2011年,妈妈因为取环手术引发大出血,周雯静才第一次意识到节育环和自己生命的联系。她开始在网络上查找节育环的资料,原理、副作用、历史……宫内节育器和避孕药。(图/图虫创意)
当时淘宝还不完善,网上买不到节育环,周雯静只能通过图片想象它的样子。毕业后,她去了趟法国,还去了维也纳的避孕堕胎博物馆,博物馆里搜集了17世纪到20世纪的避孕、堕胎工具,她才第一次见到各式各样的节育环。博物馆展示的节育环是个小小的金属圈,看起来胸针大小,甚至很漂亮。在那以前,通过网络资料,周雯静对它已了如指掌。她搜集了300多种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节育环形态,用铜线按照1∶1的比例还原了它们的形状。300多个节育环摆在画框里,看上去很美。2500年前,人类第一个宫内节育器诞生——阿拉伯游牧商人放在骆驼子宫里的石头。为了防止骆驼怀孕,阿拉伯人发现,石头不断刮擦子宫壁,造成子宫炎症,让胚胎无法正常着床。据周雯静介绍,到了二战时期,出于“优化人类基因”的目的,欧美开始采用节育环对妇女进行强制性避孕。节育环的形状不断发生变化——早期有些形状容易脱落,就试验出更复杂的形状;材质也有变化——从早期的不锈钢环发展到后来的树脂材料、激素环,总体来说,在保证节育率的情况下,尽可能减少身体伤害。
在上世纪80年代之后的中国,节育环是广泛倡导的避孕手段。《中国卫生统计年鉴2010》显示,1980—2009年,我国女性共使用宫内节育器2.86亿次。世界卫生组织的数据显示,全世界佩戴节育环的女性有2/3在中国。2012年,周雯静着手和身边的女性做访谈。从妈妈开始,然后是妈妈的同事、邻居、楼下商店的阿姨,后来又加上同学的妈妈、亲戚,一有机会,周雯静就带上本子和笔,跟这些女人聊天。几年时间里,她完成了50多个女性的访谈。这些女性涵盖各个年龄段,有来自大城市的,也有乡村的,都佩戴过节育环。周雯静发现,这些女性的经历两极分化,有一部分人因为节育环遭遇家庭变故,而另一部分盛赞这是伟大的发明,能让女性避免怀孕。“她们都很坦诚,我甚至不用提问,倾听就够了。”周雯静说。妈妈的状况不是个例,楼下打印店的阿姨告诉周雯静,她因为佩戴节育环,导致脊椎疼痛,摘取过好几次。有的阿姨当年为了给孩子上户口,才选择佩戴节育环。2016年,周雯静将节育环系列做了二次创作,她把节育环嵌入陶瓷中,烧制成了一个永恒的印记,再将红色颜料注入节育环的陶瓷印记里。周雯静希望人们能体会到这种疼痛嵌入的感觉。(图/ 受访者提供)
但周雯静的妈妈不愿意聊这个话题。对她来说,这是件伤害她的事。2014年,周雯静研究生毕业,她的“节育环系列”作为毕业作品展出,妈妈去了现场,表现得很平静。“我本来以为她会不适,很多观众站在作品前会说这个挺好的,她也就觉得挺好的。”周雯静说。2018年,周雯静第一次办个展的时候,妈妈又来了。展出前有个座谈会,周雯静介绍了每个作品的经历,妈妈建议她做得“震撼一点”,将一个个节育环拼接,组成一个巨大的节育环,或者做成成倍放大的雕塑。直到今天,还有很大一部分中国年轻女性使用节育环。然而,让周雯静震惊的是,很多人对节育环的运行机制和使用注意事项一无所知。周雯静遇到过一个30多岁的80后女性。这个女性已经不受限于政策,但她因为亲人的建议,给自己戴上了节育环。“其实很容易就能在网上查到这些信息,但她们没去搜索,而是听亲戚、医生说几句,有了非常模糊的概念,就做了手术。”周雯静说。周雯静发现,法国的观众很好奇,他们想知道在中国发生了什么。在法国,节育环的历史更长,但女人们在选择节育环前,大都咨询过医生,对节育环有了充分的了解;也查过资料,了解自己是否适合,才自主选择是否佩戴节育环。“节育环本身不是问题的核心,关键在于当事人是否有知情权和选择权。”《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19》显示,2018年全国放环数量为184.2万个,只有34.7万个被取出。也就是说,仅仅一年,就有近150万个环停留在女性体内。孙晓明介绍,根据他们团队的测算,仅在我国农村地区,就有约1/4已绝经的中老年妇女没有将避孕环适时取出。在孙晓明看来,长期以来,基层计划生育服务以降低生育率为导向,侧重提高妇女生育后的上环及时率;却没有任何工作指标要求为绝经后的妇女及时安全取环。“她们自己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她们,所以错过了最佳取环时间。”孙晓明说。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项全国生育节育抽样调查显示,有87%的节育措施用在妇女身上,而放置宫内节育器(俗称“上环”)的比例达到41.4%。一旦节育环超期服役,会产生很多健康隐患。上海市计划生育技术指导所杨秀兰曾对多地近千例绝经后上环妇女进行调研,她发现,绝经不满两年者,取器顺利比例达96.1%;而绝经超过两年以上者,取出困难比例达43.9%。女性绝经后,体内雌激素水平下降,子宫开始萎缩、变小,子宫口也会变紧。而节育环的大小是不变的,与子宫内壁摩擦,可能会出现出血、腹痛等现象,并且可能会发生“嵌顿”——通俗点说,就是环长到了肉里。一旦发生嵌顿,取出就很困难,而且可能出现大出血等危险状况,甚至出现异位——环穿透子宫壁进入腹腔,可能对其他脏器造成损伤。一名女性戴了26年的节育环,环伸进膀胱里,环的末端还长了一个直径约4厘米的结石。有媒体曾报道,北京一位医生被叫去给一位离世的老人“取环”。老人的儿子请求医生一定要把环取出来,“他说他妈妈最不喜欢戴那个环,最大心愿就是以后环不要跟她在一起”。周雯静的妈妈取环之后,每年会去医院做检查。周雯静曾在重庆一家医院帮妈妈排队,眼前一边是妇科患者,一边是堕胎者。她看着妈妈,妈妈神情严肃,不和任何人说话。有男子带妻子来检查,妻子已经是恶性肿瘤晚期,医生问:“为什么不早点来?”男子说:“我们生意很忙,没有时间。”“在医院,你常常能看到一个人社会性和生物性冲突的时刻。”周雯静说。周雯静还记得一个穿着华丽的女性来做检查,她化浓妆,做了漂亮的发型。拍了片子后,医生告诉这个女性,子宫里的血管已经粘在一起,很难治疗,让她回去。出医院的时候,周雯静看到她坐在树荫下,神情落寞地发呆。“我发现这背后有家庭的矛盾、性别的歧视,或者女性对自己身体的认知不够,它是复杂的机制最终导致的一系列问题,像一块石头一样,‘咣’地砸到了我脑袋上。”后来,周雯静对节育环系列做了改变,选择了一种最接近皮肤材质的陶瓷材料,把300多个绝育环的形状嵌在里面,再把陶泥烧制成瓷片,形成了永恒的印记。“原本作品中讽刺的感觉减弱了,但它更接近我的初衷,展现节育环嵌入、取出之后在身体上留下的印记。”陪妈妈去医院看病的经历,让周雯静看到了人身上残酷、生物性的一面。此后,她完成了一系列关于疾病和身体的作品,比如主题包含血液、经期、生育和手术刀的“红色系列”,其中之一,是被红色墨水浸染的石膏女性躯体。她用实心石膏创作了12个女性的身体,去掉了头、手和腿,一切可以标示身份、地位的部位都没有了,只留下女性性征:胸、隆起的腹部。周雯静把这些石膏躯体放进红色墨水里。45斤重的石膏在红色颜料里放了一个月,从记录影像中能看到明显的变化——最开始石膏表面是粉红色的,像温柔的云;干了以后红色从毛细孔里渗出来,越来越强烈;最后,石膏表面长出黄色和白色的斑纹,像疾病纹理。“红色有非常多的隐喻意义。第一个意象就是血液。流血可能是女性身体在生物层面上最频繁的一种经历:经期、生产、疾病、受伤……”同时,红色充满了强烈情感,周雯静尝试了各种各样的红,从偏粉红到偏深红,甚至细化到334号红到318号红之间。这些作品展出时,观众的反馈特别直接——“哇,这个好看”,或者“怎么这么刺激,这么暴力”,也有人觉得“很血腥,不想看”。
2020年6月,“广西90后夫妻生9娃”的新闻引起外界关注。有记者问丈夫韦国则:“有没有想过去做节育手术?”韦国则说:“老婆有病,上不了环。”韦国则自己也没有去做结扎。他听说村里有人做了结扎后没力气打工,自己如果做了结扎,就打不了工、养不了孩子。电视剧《金婚》里,女主角让丈夫佟志做结扎,佟志问他的“老铁”大庄要不要做。大庄说:“千万不能结扎,男人结完扎就是阉人,太监。”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当男人说起结扎,依然离不开男性尊严。为此,网上有人调侃:结婚的条件不再是你有车、有房,而是“你愿意为我结扎吗”。图/图虫创意
当中国出现人口增长危机、全面放开二孩政策之后,各地计生机构不用“督促”生育后的女性放“环”,全国宫内节育器放置手术比上一年减少了 300 万例。公开资料显示,江苏盐城市盐都区从1995年开始就把绝经期妇女的取环工作纳入计划生育服务的范围内。他们利用育龄妇女信息系统获得相关信息,及时通知妇女取环。重庆市江津区更是把为绝经期妇女取环作为计生技术服务的一项基础性工作,与日常工作一样纳入考核范围。时任长沙市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刘激扬曾说,长沙每年都会组织妇女群众进行生殖道疾病免费普查。“在普查中,我们发现有部分围绝经期妇女和绝经多年的女性,宫内节育器一直没有取出,也导致了嵌顿、腹痛、出血及炎症等诸多问题。”这种说法让同为妈妈的刘激扬感觉“心里不好受”,学医出身的她“想为妈妈们做点事”。刘激扬告诉记者,她听过一种说法:“外国女性戴着十字架进坟墓,而中国女性戴着节育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