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刘虎还没失踪的时候,二零一五年底,有一天夜里徐浪给我打电话,我记得是三点半。
他打的是我那个紧急号码,这号码只有知道,铃声是《枪火》的电影配乐。
听见音乐响起,我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因为那段旋律猛地响起确实会令人紧张。另外,我确实一时慌乱,以为出了什么事。
那段时间,我神经很紧张。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我正在思考,是否要退休。
退休一词,是事后我自己的说法。在当时,徐浪跟其他人提起,会说老金金盆洗手了,听起来就像我一直从事的是黑道事业。我说,哪天你要是不干了,,我就跟人说徐浪浪子回头了。
我接了电话,重新躺回沙发上。
真鸡巴冷,徐浪说。
出什么事了?你在哪?
我在水里,水凉了,徐浪说。他打了个喷嚏。
哪儿?
家里,我躺浴缸里睡着了,冻醒了,真鸡巴冷。
操,我说,是真鸡巴冷还是鸡巴真冷?你怎么不到床上睡?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泡澡,一到冬天就想哈尔滨的澡堂子,浴缸泡着真别扭。
没事儿我挂了,你打这个电话干什么,吓我一跳。我是真的想挂,我正在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被打断很难受。
等等,徐浪说。
电话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还有打火机打火的声音。
你是不是还要再倒杯酒?我说。
徐浪抽了一口烟(我想象的)说,今天我碰见个奇怪的人。
我嗯了一声,从沙发上坐起来,然后走到电视跟前,把前天喝剩的半瓶顺风威士忌拿过来。
徐浪开始讲那个奇怪的人。
十一点多,徐浪步行经过三元桥。才下过雪没几天,人行道上还有积雪,硬硬的嵌在水泥砖缝里。按照下雪不冷化雪冷的道理,那几天应该很冷。桥上没有行人,车也不多。徐浪头上罩着羽绒服的帽子,只听得见风声和帽子摩擦的声音,注意不到后面的动静。
因此,那只羊驼突然从后面窜出来时,徐浪吓得蹦到了一边,很不体面。
他脱了帽子回头看,看见了羊驼的主人,一个瘦高的短发女孩,穿一件束腰呢子大衣,高跟长靴,靴筒高过了膝盖。羊驼围着徐浪绕了一圈,回到女主人旁边。
嗨,你刚下班呢,短发女孩突然问。
徐浪认识羊驼,不认识短发女孩,但他很爽快地回答,是啊,刚下班。他认为这女孩想必是认错人了,打算告知对方。
但女孩不再说话了。准确说,是不再对徐浪说话。她摸摸羊驼的脑袋,说走吧咱们。羊驼很听话,跟着女孩往前走。徐浪不再吭声,也往前走。往前走是他回家唯一的方向,因此算不上故意跟着。
女孩走在右边,羊驼走在左边,徐浪走在羊驼的左边,就像一家三口。这是我听了徐浪讲述之后的评价,他自己从没这么想过。
确实是巧合,我和她顺路走了差不多十分钟,徐浪说。
半夜遛羊驼确实有点奇怪,而且那么冷,我说,然后呢?
她一直在和羊驼说话,一直。
说什么?
什么都说,说她中午吃了什么,想过年去看《美人鱼》,她还问羊驼想不想一起看,听得我头皮都麻了。
人和宠物说话很正常。
可是她一直在说,不停,我都想绕道不回家了。
但你还是一路跟着听,是人家知道你尾随,觉得害怕才不停说话的吧。
肯定不是啊,要那样她应该打电话才对,徐浪说。他声音变小了,过了一会儿,声音又大了。他说,我倒杯酒喝,我开始也以为她是戴着耳机和人讲电话,但后来发现她总喊那羊驼的名字,豆豆你困了吗?豆豆你说我今天回去还洗衣服吗?豆豆豆豆的,能是个人吗。
我开了免提,一边听他说一边继续看电影。电影的对白非常少,徐浪的声音造不成什么影响。
你还没说,为什么打这个号,我问他。我们有明确约定,不是要命的事情就不要打这个号码。
没为什么,打你138那个号你不接,肯定是开免打扰了,你在干吗呢?
不说了吗,看电影。
什么片?
一个台湾老片子,零几年的了,《你那边几点》。
四点多了吧。
我说我看这电影,片名叫《你那边几点》,蔡明亮拍的,闷片,你看过吗?
我摁了下暂停,看进度条还有十几分钟。这片子确实老,很久以前电脑上看过一遍,在硬盘里存了七八年,现在用电视看画面是糊的。
徐浪没说看过,也没说没看过,而是问我,刘虎呢,在旁边吗?
我叫了一声,刘虎!没动静。又叫了一声,刘虎来了,它睡在卧室的阳台上。刘虎是一条棕黑色的土狗,它的主人叫刘龙。不过现在刘龙不在了,我算是它的主人。
我把手机放在刘虎鼻子上,它呼哧呼哧喷了几下。徐浪在手机里叫,刘虎!
刘虎呜了一声,用脑袋拱拱手机,可能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声音哪来的。手机是人用的,想让一条狗弄明白是很难的。
我问徐浪,你还泡着呢,换热水了吧。
换了,能不换吗,我又不傻。
那你泡吧,我看完电影睡觉,我打了个哈欠。确实有点困,那半瓶酒我给喝完了。
等等,再说两句,等等。
这家伙真烦,平时跟我没那么多话。我把手机搁茶几上,招呼刘虎过来,摸它的背。刘虎个子不大,身上肉也少,但摸上去就知道它很强壮。这都是刘龙常年训练它的结果。
徐浪继续讲羊驼和女孩。
他说,我听了一路,越听越觉得冷,所以回家就泡热水澡。声音突然高起来,大概是戴上了耳麦。手机里传出呼吸声,但没再说话。
然后呢?你说,我听着呢,我说。
他还是没说话。
徐浪?我拿起手机,对着麦克风叫。
点个烟,他说。
我再次不耐烦,说,真没出什么事?你赶紧说,哪那么磨叽,你不这样啊。
说,说,说,他说。
我哼了一声,从茶几上的一堆老报纸和旧书中扒拉出打火机和烟灰缸,点了一颗黄鹤楼。差不多十年了,我只抽黄鹤楼。徐浪说他只抽万宝路,不过这也没法证实,就像他说自己现在躺在家里的浴缸里,我也没法证实,总不能让他开视频吧。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和抽烟泡澡一样难以证实,因此徐浪越是说没什么,我越觉得有什么。
我说,要不咱们出去找地方聊聊天?
不用,那么鸡巴冷,我就是觉得,他说,那女孩应该挺孤独的。
嗐,我说,你他妈到底怎么了,谈恋爱了?
谈个鸡巴,徐浪说。然后他咳嗽,吐了一口痰。我十分怀疑他把痰吐地上了。我见过他那个浴缸,离马桶至少三米远,躺在浴缸里,想把痰射入马桶非常难。
徐浪说,我把这事儿跟屌说了。
什么?
我说我把这事儿跟屌说了,我那只小猫。
我想起来了,徐浪养了一只小猫,起了个名字叫屌。我说,这算个什么名字。
徐浪大笑,说这名字很屌吧。他又咳嗽,然后说,我不想给宠物起个像人名一样的名字。
我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刘虎就是个人名一样的名字,每次喊它我都会想起刘龙,想起刘龙就难免想起我们搭档时的事情。我并不想回忆那些事情,但也不能因为这个给刘虎改名字。
我躺在浴缸里,一直琢磨那个女孩和她的羊驼,徐浪说,不知不觉说出声了,然后,我看见屌蹲在厕所门口,就招呼它过来。
是啊,我自己都惊呆了,我看见那女孩和羊驼说话,回来就把这事儿跟猫讲了一遍,徐浪大声骂了几句脏话(我不好意思写出来)。
屌跳上洗手池,我跟它完完整整讲了一遍,完全没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徐浪沉默了几秒,冷静地说。
我说,操。然后也沉默了几秒,客厅里只有刘虎喘气的声音。我拿起遥控摁了开始,电影又开始播放,叶童和陈湘琪躺在床上。
手机滴了一声,提示剩百分之五电量。我从沙发上找到电源线,把手机拿到电视旁边的插座旁边,充上电,然后坐在地上。
四年了吧,你找那谁,我说,你对象。东北人习惯称女朋友为对象儿,和徐浪聊天时我也用这个词代表他女朋友。
没错,是四年,二零一二年美国好奇号登上火星,莫言拿诺贝尔文学奖,咱们去东莞查案子碰上当地帮派换头头儿,还差点出事儿。
电视屏幕亮光刺进我的眼睛,有点发疼,叶童翻个身,把脸凑过去,两人相互注视。
顺着干了几年的话题,我们又聊了起来,不知道多久,再看表时,才发现快六点了。
我想把电影看完,说,挂了吧,你睡会儿,一会儿天亮了。
行,挂了吧,我没事儿,就是聊聊,徐浪说。然后就挂了。
电影的最后十几分钟,只有两句对白。还剩三分钟就要结束的时候,《枪火》的旋律又响了。
刚才有个女孩在微信上联系我,说怀疑她邻居出事儿了,问能不能去看看。
我问具体怎么了。徐浪把微信聊天记录转给我,让我自己看。
这女孩独自住在西红门的一个新小区,四天前出门时,遇见外卖员给隔壁送外卖烤串,敲敲门把烤串放门口地上就走了。晚上回家,她发现那份烤串还在隔壁门口放着,但并没太在意。
之后三天,她发现隔壁一直没开门,那份烤串一直都在。她记得隔壁只住了一个中年男人,就把情况告诉徐浪,说,他是不是死家里了?
她不报,徐浪说,说自己不能报警,可能不方便吧,我也不知道。
睡不着,他说,聊精神了,你电影看完了吗,讲的什么故事?我知道他是确实睡不着了,干脆去刷牙,然后和他聊那部电影。为了讲得清楚,我把电影里的人物分开,先一个一个介绍给徐浪。
男主角叫小康,他的工作是在天桥上卖手表。所有的手表都放在一只皮箱里,皮箱打开就能摆摊。晚上,他把皮箱放进车里,有时候自己也睡在车里。
女主角叫湘琪,不知道做什么工作,只知道她要去巴黎了,临走前想买一只可以显示两个时间的手表。
小康有个父亲,电影一开始就去世了。他还有一个母亲,不怎么和他说话。不过这电影里的人都不怎么说话,因此也不能说母亲对小康冷漠。
他爸死了之后,小康胆子突然变小了,夜里都不敢上厕所,我说。
不知道,可能怕鬼,我说。我拖动进度条,播放小康在塑料袋里撒尿的声音。
湘琪在天桥上见到了小康的摊子,看上了一只表,要买,但小康不卖给她。
这只表是小康自己戴的,同款的只剩这一只,湘琪非常喜欢,最终小康还是卖给了她,还打了七折。
去了,不过她竟然不懂法语,每天待在宾馆里,出去吃饭坐车都一个人,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我继续说,小康开始想湘琪。
他把自己卖的手表都拨快七个小时,也就是设置成巴黎时间。他还去买法国电影的碟片,看法国电影,在巴黎时间下,看特吕弗的《四百击》。
是啊,我说,这片子就是神经病片子,你失眠的时候可以看看。
我扒掉充电器,把手机拿在手里,对着麦克风说话,他不但调自己的表,还去卖钟表的商店,把店里的钟都调成巴黎时间,再后来,还偷了一只钟表,抱在怀里去看电影。
我说,也可以这么理解,都说了这是一种想象,你听我说。
听着呢,我现在在床上躺着呢,舒舒服服地听,徐浪说。
最重要的是,小康把自己家客厅的钟调成了巴黎时间,结果出事了。
小康半夜醒来,听见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他妈正站在客厅中央,盯着墙上的钟看。你爸回来了,他妈说。然后就拉着小康向四方拜拜。在小康他妈看来,时间的诡异变化,使死人显灵了。
鬼片啊?
也不是鬼片,我说,虽然小康妈确实请了人来做法。做完法,小康妈就变了,认为老公就在自己家里,只是看不见而已,而且她推测阴阳作息不同,前后差七个小时,也就是亡魂是活在巴黎时间里。
我看看进度条,说,一个小时五十分钟,你别打岔,听我讲完。
小康几乎要崩溃,因为他妈开始按照巴黎时间做饭,半夜把他叫起来吃饭,桌上摆三只碗,并不断给不存在的亡魂夹菜。
湘琪在巴黎,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有一天她终于遇见了一个长得像中国人的女的,一问是香港的,叶童演的。叶童演这个人,没有名字,把湘琪带回家,俩人就一起睡了。
徐浪没接话,我就继续讲,和叶童睡完,湘琪就走了,戴着小康那只手表,这里我觉得拍得很好,第二天早上,湘琪发现手表没了,然后在叶童的被窝里找到了。不用拍具体的,都在细节里。
然后呢?徐浪问。他这么问,显然是这情节吸引了他,即使按徐浪的标准,这部电影也并非一无是处。
我说,然后是最刺激的一段场景,小康他妈换上旗袍,浓妆艳抹,梳好头发戴上花,和亡魂丈夫喝酒,我认为,这是在重现当年两人结婚时的场景。
结婚得入洞房啊,徐浪说。我听见他没憋住笑,笑声虽低,但有一点猥琐。
确实入洞房了,我说,这女人把丈夫的灵位摆在床边,点上一支蜡烛,然后躺在床上自慰。
我说,其实都是想象,对不对,小康他妈在想象,小康在想象,湘琪也在想象。
这样唱的,你看听过没,我的黑夜是你的白天,当我思念时你正入眠,戴的手表是你的时间,回想着你疼爱我的脸。
肯定不一样,徐浪说,按照严格的时间划分,位置有一点点差别,时间都是有差别的,所以没有任何人的时间能和别人一样,咱们都只能活在自己的时间里。
我们俩都笑了一会儿。我笑得脸上有点发烫,也可能是暖气太热了。笑声惊醒了刘虎,它站起身向我走来,伸出舌头舔我的脸。
我说,刘虎,跟徐浪说话。刘虎真的叫了一声,很响亮。
刘虎没再叫,张嘴想吃手机,我摸摸它鼻子,让它在我旁边卧下。
不过,手机里没传出猫叫,还是徐浪的声音,睡觉呢它,醒了也不吭声,现在往床上爬。
我想象一只小猫爬上徐浪的腿,再爬到肚子上,走到胸口转个圈,踩一踩,然后端端正正地蹲坐下去,猫脸正对着徐浪的脸。当然,也可能是猫屁股。
电话里徐浪叹了一口气,说,老金,算了吧,刘龙的事儿,那帮傻逼也都坐牢了,该枪毙的肯定会枪毙,刘龙值了。
我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伸手拿烟,没有了。拿起烟盒闻了闻,黄鹤楼的味道。
刘龙爱抽黄鹤楼,第一回在武汉见他,我递给他中南海,他摆手不要,说这什么玩意儿,抽我的,黄鹤楼。
记得,徐浪说,刘龙手机被收了,把那帮人的房间号写在上面,没那烟盒警察破不了案。
徐浪没说话,过了挺久,我俩都没挂电话,他说,睡吧,老金,睡够了就有精神了。
我说好,挂了电话。在沙发上平躺下来,聊了半宿的天,真的想睡觉了,彻彻底底的睡着。我侧躺着,把电影进度条拖到最后的三分钟,想看看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湘琪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睡着了,旅行箱被一群法国小孩丢进了水里。过了一会儿,旅行箱漂到岸边,一个穿大衣的老人用雨伞勾了上来,他看看湘琪,没去叫她。
老人转过身,竟是小康的父亲。或者说,是一个和小康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老人。
他走向一个巨大的摩天轮,背影越来越小,电影结束了。
我感到身体松软,眼皮滞重,渐渐入睡。朦胧之中,看见刘虎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上,朝着外面叫了两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