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登于《ELLEMEN睿士》九月刊卷首
原标题《那个叫我们多读书的人》
开学那天39度,蝉鸣的声势堪比夜店,你想和新认识的漂亮女同学说点什么,需要凑着耳朵喊。高中生基本上已经算大人了,他们自认识破了太多谎言,觉得这个世界是由谎言组成的。天气预报当然是骗子,永远不会有超过40度的预报,因为那样学校就必须延迟开学。
这个班的班主任名叫李华峰,也可能叫李建国、李国庆或者李中华,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一类典型的中国名字。他很瘦,但骨节精悍,远远站着,就像被深秋暴风雨蹂躏后的枯槁。这人有个癖好,就是不害羞,而且见人就游说别人不要害羞,因为害羞是中国的国民性弱点,我们必须要克服它。他眼睛巨大,鼻子也巨大,嘴同样巨大,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直到人无所适从不再看他。他带着征服者的微笑,说你看,你害羞了。其实别人心里想的是:你个“胎神”。我很难具体解释这个四川方言,用另一句易懂的川话解释,就是“一副讨打相”——就像那个搞说唱的GAI,偏偏还不会说唱的样子。
他从教室外面走进来,宣布他是这个班的主人,他拥有未来三年裁决你们生活的权力。底下坐着的几乎都是公立学校淘汰的歪瓜裂枣,一共17个人,10个男的,7个女的。其中6个女的长得凑合,还有一个内向的,看着应该是学霸女生;10个男的7个凑合,还有一个胖子,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以及一个从来不说话的黑龙江人。长得凑合的标准是什么呢?也就是这13个人在一年内都发生了至少一次恋爱关系。
李华峰说,首先你们可以谈恋爱,条件是考试成绩必须在前八名,也就是超过一半人,不过,必须注意安全。第二,你们可以抽烟,但不能被寝室的老师发现。第三,你们一定要多读书,最为推荐的是戴尔·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他把这本书奉为他的生命之光,自己之所以那么优秀,大半原因来源于此。
他是一个英文老师,口语非常熟练,他说他有一个梦想,以后要去英语国家工作。
那个小儿麻痹症患者问,老师,你说话算话吗?李华峰说,你们来到学校,遇到我,比成绩更重要的是遇到热情、诚实、善良和变得渊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几个词,以及对这个独立又不俗的班主任产生的仰慕,即便我对他的阅读审美稍有怀疑。因为我那个做编辑的表叔让我放弃那些古白话小说,看看《约翰·克里斯朵夫》,每天看十页都费劲。
按理说,少男少女的爱情应该是深刻又专一的。因为没经历过,因为家庭学校的围堵,因为相处时间稀少。他们的恋爱甚至超越了恋爱本身,他们见面、牵手、拥抱、亲吻,甚至寻找人迹罕至的机会探索对方的身体。这像在进行某一项保密任务,恋爱是被诅咒的,他们要在诅咒者眼皮底下不断相逢。他们除了互相吸引,还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战友。
可这位不凡的李华峰,公然发出了“合法恋爱执照”。这十几个人了不得了,三个月之内恨不得互相交叉谈恋爱,谈了两轮。第一季度的考试成绩出来,李华峰有点懵,他设计的“恋爱发动机”模式没有效果,从结果来看,印证了恋爱影响一切理论。这个班的总体平均分低于倒数第二百分之三十。
李华峰站在讲台上暴怒,他在一分钟内用右手锤了6次讲台,其中一次太大力太疼,锤完在自己右腿上隐秘地蹭了蹭。他扔了三盒粉笔,损失超过10块人民币。他动作飞快,快得像皮影戏里的小人。他说从现在开始,任何人都不准谈恋爱!不准抽烟!抓一个,通知一个家长。之后5分钟,台下的十几个人都没有说话,蝉不懂事,依旧喧嚣。没有谈恋爱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说,老师,那前八名还可以谈恋爱吗?李华峰从地上捡起一个粉笔头,朝他头上扔去,扔歪了。
后来,我们知道李华峰为什么生气,我们班成绩太差,他被扣奖金了。
他说不谈就不谈吗?最多不过转入地下不让他知道而已。抽烟更不可能,那是瘾,高中生并不比成年人好戒,说不定比成年人更珍惜它,毕竟成年人还可以喝酒。
有一天中午吃饭前,李华峰找我,让我吃完午饭先别回去睡觉,到办公室找他。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和我商量。他具有这种蛊惑力,当他觉得他真诚的时候,你就相信他。那种成年人和成年人交谈的严肃,让我受用,产生了天降大任的仪式感。“我觉得我们班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我想了一个新的办法。给我们班找一个副班主任,和我一起管理大家,让大家走上正轨。”李华峰的大眼睛瞪着我,一贯的瘆人。
“是胡老师吗?”我说。胡老师是新来的女体育老师,刚刚大学毕业,健美操专业,貌美如花。
他说:“不,我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是你。你聪明、有号召力、正直,大家有问题都愿意听你的。”
“有工资吗?”我觉得他显然在开玩笑。
李华峰嘴上露出了笑容,不过眼睛是不笑的。他说:“钱肯定没有,福利有两个:1、你可以继续恋爱,继续抽烟;2、马上要搞国庆晚会了,我们每个同学交200块钱买零食买材料,你负责收,你负责花。”
“我需要干什么?”
“你作为副班主任,有义务让大家一起进步,每天统计大家看书多少时间,告诉班主任谁在偷偷谈恋爱,谁在抽烟,谁把烟藏在哪里。”李华峰说。
我们通常把烟藏到鞋里、天花板吊顶空隙、床板夹层、关闭的空调出风口等等富有天才创意的角落。两周以后的第一个返校日,李华峰在熄灯以前突袭了我们所有的寝室,没有一个人的烟得以幸存。包括我藏在厕所热水器顶上的两包烟。
我才发现,我们全班都是副班主任。直到小儿麻痹症患者拿着他的烟,挨个递给这一群相视无言的内奸。他一个人一间房,平时我们不爱跟他玩,李华峰可能也认为他不具备做副班主任的能力。哦对,我差不多是到今天才明白我的第二个福利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收了钱,并对他有所表示,说不定我还可以继续抽烟。是我辜负了他。
有一天我和李华峰坐在操场上,我问他,你看现在我们多惨?以前踢球还有人给你加油喝彩。
他说:“你确定是给你喝彩?”
我说:“你总是在告诉我们,我们要阳光一点,诚实一点。你这次这么搞,是不是不太好?”
“那就看起来阳光一点吧。”我说:“你这么赶尽杀绝,让我们真的很绝望啊。”、
“行了行了,就好像你以前没绝望过一样。”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第二年夏天开学,我们等着他再来一次开学演讲,这次我们要和他智斗到底。可是他没有来,我们在教室里,从19:30等到22:00,他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听说,他带着120个初二的学生,投靠了另一所私立学校,那边的校长承诺他给他20万奖金。我们的校长姓谢,一个活跃的中年人,五十多了留着郭富城的发型,戴着林语堂式的眼镜。我们周末常常在网吧门口碰到他,他从网吧隔壁的夜总会出来。这天他暴跳如雷,把办公室的电脑砸成碎片。
一个月以后,我们又听说,李华峰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120个孩子在另一个学校顺利开学。而他没有拿到被承诺的20万,连一个职位都没捞着,因为那边的校长说了,小人难养。他跪在谢校长寝室门口,跪了一天一夜,谢校长没有让他回来上班。终归也没有报警。
直到我们快忘记这个人,一年多之后,小儿麻痹症患者举着电话从教室外面跑进来,嘴里大喊着李华峰!李华峰!开着免提,我们十几个人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
他哭了,哭着说我太想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多看书。一句话不断哽咽,结结巴巴,听着感觉是真心的。
他在一个叫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地方做翻译。说那里连公路都没有,交通基本靠走。人都不穿衣服,男的只用一种植物做帘子,挡住重要部位。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呢?我现在也不清楚,想必也是说英文的,他完成了他的梦想。
不知道他现在还教书吗,还让不让学生抽烟、谈恋爱,还看不看《人性的弱点》。
又到中秋月圆,还是送书。祝梦想成真。
乔治·奥威尔《缅甸岁月》
我们一开始接触这个伟大的政治寓言作家,大多是从《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开始的。有天赋的大文学家必须拥有一种能力,就是先验世界——以大历史观为基础,,把过去的经验化合成为现实的依据,然后准确预测未来——奥威尔是这种天赋的明珠。19岁的奥威尔来到英国殖民地缅甸,担任警察。他曾经在文章中忏悔,5年的公职生涯里,他仗势欺凌下层人民,甚至用木棍击打过仆人。之后便有了《缅甸岁月》这本小说,它作为那两本巨著的引子,巨匠之路的起跑线。有人说这是一本二流小说而已,他并不擅长讲故事,甚至对场景的描写也属平均线水准。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标准去评价他,这就像一个小学音乐教师指责莫扎特弹错了一个音符。
项飙《跨越边界的社区》
今天,星座愈发成为大众话题,因为大家找不到更准确、合理、有纵深的体系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能依赖这个最通俗的逻辑。大知识分子的使命就是观察,解释,定义行为,而今天知识分子被大众淘汰了。我们应该庆幸拥有项飙,一个学识那么雄浑的人类学家。他为了这本书调查了6年,他试图归类人和人、人和圈子、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大部分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甚至出色的媒体人在做分析调查的时候,往往会遭到智力优越感绑架:先设想一个高级的理论,然后把活生生的人套入其中。项飙不是,他恨不得用100页自谦,告诉大家他的疑惑、受挫、不严谨。我无法继续用寥寥言语定义这本巨著,只希望更多人可以被这束光照耀。
林语堂《苏东坡传》
一个天才,给另一个天才写传记,真是令人兴奋的风云际会。苏轼属于那种老天偏爱的“漂亮宝贝”啊。除了没有那么帅以外,他是中国历史上天赋最好的文学家,一流的书法家,永远毒舌的政治反对派;他是官妓最好的情人,他开口就章,写情诗从来没有reference;他喜欢喝酒,光喝还不够,自己学着酿酒,据说喝过他的酒,没有一个不拉肚子......林语堂面对近千年前的苏轼的时候,多少都有自我陶醉的,哪怕看这本书的时候,你会不断感受到林语堂对苏轼的仰慕。因为林语堂自己同样天才闪耀且多才多艺,自己设计房屋,爱抽烟,还发明中文打字机。挑刺的人用挑刺本身证明自己的存在,有人说这本书骂了太多王安石,不公允。林语堂骂的是王安石吗?他骂的是权力,王安石是权利的隐喻。浪漫的人,是权力的天敌,比如苏轼和林语堂。
石黑一雄《莫失莫忘》
这是一部可以被好莱坞拍成电影的小说。克隆人是人吗?他们是不是拥有人权?他们和人一样拥有思想,他们会变成人类的威胁吗?他们的存在,是不是仅仅为了给人类作为疾病器官供应厂?石黑一雄并不是日本作家,他是浑然又明确的欧洲血统写作者,他的节奏、结构、语言、认知世界的方式都是极其世界主义的。即便他的作品并不少见的提及日本。
他曾经表达过,他是村上春树的粉丝——仅此一点,我和他水平相当。村上也不是标准意义上的日本作家,他很了不起,做了太多实验性的探索,但你总能看到那么多欧美巨匠的影子。这恐怕就是偶像和粉丝之间,在文学审美上无法弥补的距离。
余华《兄弟》
这是一本我喜欢的,我认为被埋没的个人史诗,如果《白鹿原》算得上史诗的话。李光头和宋钢是水火两兄弟,文革和改革开放是水火两世界。巨大的时代冲突激励人性的复杂面,余华从来那么残忍,端着血淋淋的脏放你面前。
我记得那年我20岁,认识了一个前辈,他是香港来客,叫周耀辉。北京的大知识分子们在许知远家设宴迎他。饭桌上大家聊起这本书,几乎都说它不够好,余华对宋钢的人性处理太单薄了。我忍不住说其实我觉得挺好的,之后哑然失言,因为一个单薄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局面,紧张到失魂落魄。周耀辉说,我也觉得很好啊。具体他说好在哪我忘记了,可我记得那胜似一个热烈的拥抱,打捞起那个自卑的心脏。
编辑总监 周径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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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在下周五前(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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