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接了一单生意。

一对年轻情侣想殉情而死，便找上了我，让我把他们做成琥珀人。

黏稠瑰丽的透明松脂似熔化了的夕阳从头顶缓缓落下。我面无表情地对他们说：“吻吧！放肆地吻！吻至窒息！请做出你们一生中最痴绝的表情，这样，你们的爱便会永存于世……还能卖个好价钱。”

于是层层叠叠的液体开始包裹他们，女子的婚纱被我巧妙地打造成风吹仙袂，男人西装上的玫瑰在橙色中绽开。晶莹剔透的色彩开始向他们的脖颈儿蔓延，我在他们的正脸处打上一个气泡，并等待液体的凝固。不多时，两个人已完全被裹在坚硬的琥珀中。

黑暗的角落中渗出我的声音：“请笑吧！开心地笑！”气泡中的两张脸挂起了微笑，然后在一瞬间，一把冲枪残暴地插入其中，极快地用速凝松脂固定住了他们的笑容。

琥珀人，完成了。

我从黑暗中走出来，食指不住地摩擦大拇指的指甲，但这无法遮掩从内心迸出的紧张与自责。全世界只剩下他们的心跳，透过琥珀的共振实在是凄美婉转，寻着这声音的结局，便是觉察到自己胸口的沉闷——那儿并无搏动，琥珀工艺师是没有心跳的。

我推开储藏室的大门，将这对情侣送进昏暗的灯光中。

两边是一座座人高的琥珀，喜怒哀乐的各异情态是我的藏品。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任他们的目光照着我。谁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但只有心死的人才会出现在这儿，包括我。我与北面对决的日子近了。

我们是这座城市里仅存的两名琥珀工艺师。琥珀师，将人制成琥珀，将人定义为商品，通过死亡来偷取永恒。然而讽刺的是，这残忍而绚丽的艺术竟受国家保护，杀害琥珀师被定性为死罪。而唯一能合法杀掉琥珀师的方法只有一种，作为琥珀师与之对决。输掉的人成为对方的藏品。

屏着呼吸，我抚摸着一尊尊光滑的琥珀，这些，原本都是琥珀师，他们制作了一辈子琥珀，却被我终结。

我憎恨他们！这些以美为借口的恶棍，以毁灭为生的垃圾。

我要杀了所有琥珀师。

就差北面了，与我有大仇的北面。

北面，四十五岁。是琥珀师中的神话，被他终结的琥珀师不计其数。

我却了解他的一切。他的松脂配方、工艺技巧、造型特点……他会的一切我都会，并且，我比他年轻十多岁，我很肯定，我在很多方面已然超过他。

只是，我缺少一个能打败他的琥珀，更具体地讲，我缺少原料——一个人。一个美到能让琥珀发光的人。

然而约定的日子就要到了，这使我心烦意乱，正当我一筹莫展时，门铃响了。

一个绝美的女人走了进来。端庄、贤淑、脱俗。

“你好。请将我做成琥珀人。”

D小姐。她答应被我制成琥珀人，前提是我答应她一件事。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阴云似铅石压着地面，巨松被风吹成了战栗的死士，乌鸦悲鸣的回响在怪石间渐行渐远。

D小姐的声音将闪电映得惨白，那句交换条件让D小姐闪烁发光，却也让人心悸。

我停下指间的摩擦。

“我答应你。”

松脂像一块巨幕渐渐落下，将D小姐的身体吞没。白色连衣裙在那抹绝世的橙色中荡漾，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错过一毫秒。琥珀就像神垂下的泪，安静又摧枯拉朽地充斥着婉转。

她眼中的那份情感美得惨绝人寰，我双手颤抖起来，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抱起D小姐还未被淹没的红唇吻了起来，直到松脂快落下不得不离开。

我发现，琥珀杀掉的人也许本就是琥珀。

真是美到极致。只是，我无法愉悦起来。

心脏开始抽痛。

决战的日子到了。

漆黑的广场中央丘比特有气无力地端着箭，平民权贵蜂拥而至，城中万人空巷，温泉小心翼翼地湍出坚固的水，地砖像象棋上的黑白格，杀了所有人的脚步。

我与北面伫立在两尊黑布掩盖的琥珀前。

北面脸色阴沉得与天空无异，胡子拉碴，面容干瘪苍老，仿佛上千年的老者石雕。人群安静下来。闷雷在我们头顶炸开。

我的呼吸不见了。

北面用手摩了摩指甲，说：“开始吧。”

他缓缓拉下黑布：一对青年夫妻映入眼帘。

我的食指疯狂地按在大拇指的指甲上，血液冲入我的双眼，似要从胸口溅出，我癫狂地吼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把他们两个搬出来！”我的牙根都在发颤，“十五年前，原本颇有声望的我们家家道中落，我父母欠下巨额债务，便请求琥珀师将他们做成琥珀人，用卖出自己的钱还债。当时，所有的琥珀师都拒绝了！除了你！”

指甲碎了。

“如果不是你！要不是你答应了他们！也许还可以从头再来！也许我也不会成为孤儿！都是你！都是琥珀师！是琥珀师带来了这条通往绝路的所谓希望之路！”

父母的岁月定格在我面前，目光无论如何也送不到他们身上，我垂下滴血的手。

呼上一口气，任浊气拍在脸上，灰暗的风衣不停抽打我的脖颈儿，一股莫名的安稳的感觉浸渍了我的大脑，呼上一口气。

“但，今天我输了！”我将黑布拉下。

并不是D小姐，而是那对情侣。

“我无法赢过父母对我的爱，父母绝望与希望交融的目光是无法超越的，我输了。”

广场上一片惊呼。

北面愣住了，死人一般的眼角渗出震惊，沙哑的嗓子说不出任何话。

又一道炸雷。

北面的声音似从远古飘来，他干瘪的脸笑了起来：“不，输的人是我。”

他的手指开始摩擦指甲：“那年，我刚从北面来，便遇到了你的父母。他们跪下，哭到咳血地求我，我原本并不接受。”北面退后两步，广场中出现了一盒人高的松脂原料。

“但他们对我说，他们的孩子在那群人手上，不还债便将你做成琥珀人。我动摇了。”欣慰又解脱的笑容。

“你父母的这尊琥珀，是我送你最后的礼物。”说完，北面纵身跃入松脂……

D小姐来的那一天。

她哭着跪下，泪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冰雨飘进来，刺伤了我的骨，使我站立不得。

我从未听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喊。

她说她是个单身母亲，丈夫因赌博而亡，又欠下天文数字的赌债。而她的儿子，她年仅五岁的儿子在他们手上。她没有时间了。

哭至咳血。

心脏开始抽痛。

我答应了她，并承诺：将她的儿子抚养成人。

……

拾级而上，我向家中二楼走去。

终究是心软了。

杀了北面是我活下去的动力，而最终我却未拿出D小姐。

北面死了，我活下去的动力却多了一个。

打开门，房间的阴暗中蹲着一个小男孩。

我走近他，缓缓蹲下，紧紧地按住他的脑袋，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是我杀了你母亲，有本事长大了来杀我。还有，从今天起，我是你师傅。”

我决定把他当作我的儿子来养。

摩了摩指甲。

现在，城里的琥珀师就剩一个了，我，那么谁来杀了我呢？是他吧。

我不能死，我得完成对D小姐的诺言；我必须死，我是罪恶的琥珀师。

我不会让别人在这男孩之前看见他母亲的琥珀的——爱的目光不允许被玷污。而且，这尊琥珀也将是我送他最后的礼物。

我的师傅，北面，他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摩了摩指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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