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威胁与恐惧的平行线上,还有剧院、红酒、100颗生蚝、一整只烤鹅……(2)
文|布小姐
编排|不二斋
前些日子沉迷于《柏林记忆》。
比小说还好看的私人日记。而它的好看,正在“私人”之纯粹,也在“私人”之复杂,更在于书写者站立之地、所秉视角的特别,在于她的深广与她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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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瓦西里奇科夫,昵称“蜜丝”(1917—1978)
这是一部不适合用大词、重词去定义和装饰的日记。书写者“蜜丝”(昵称)曾是白俄贵族、公爵千金,因政治原因而自幼流亡,在他乡成长、居住,作为一个民族认同、身份认同都经历重建、不甚确定的人,战时再次流亡德国求职糊口的她既无意为时代作注,也没想过替炮火中的众生发声。她只是记录自己在大时代里的小生活、没落贵族的小圈子,只是,这种小生活、小圈子不可避免地被大时代裹挟与绑架,影响与渗透。生活被战时秩序挤压变形,裂为碎片,每块碎片,都映出时代之姿、历史之像。
因此,这部极度“私人”的战时日记又不可避免地交织了宏大与细微、完整与琐碎,既有与战争短兵相接的紧迫,又有秩序尚存时浮生偷闲的松弛——原来这段人类历史上最灾难的时期之一里,窒息可以如此,喘息也可以如此。在轰炸、恐怖、交通瘫痪、城市废墟、缺水少食、疯狂逃难的平行线上,还有红酒、剧院、电影、鲜花、泡澡、雪橇、烫发、手风琴、100颗生蚝、一整只烤鹅。
日记的书写者“蜜丝”本就是个复杂个体,而战争再添其复杂。在她身上,普通与不普通都如此显著。
作为流亡德国的俄国贵族,也作为供职于战时德国外交部情报司的职员,她民族身份复杂、政治立场微妙,道德处境含混。德苏从互不侵犯边界到开战,再到德国战败,苏联长驱直入,她被迫再次踏上漫长的逃亡及与家人团聚之路,其内心波澜层次丰富而隐秘。蜜丝对战时德国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在结交的反纳粹人士谋划“七月密谋”时,她只关心那个魔鬼什么时候可以下地狱,并不像她那些同事一样关心德国的未来、战后的境遇。因这份漠然,蜜丝做判断时更显清醒:
其实我和他们之间存在一项最基本的歧见:因为我不是德国人,所以我只在乎一件事——除掉那个魔鬼!我从来不特别在乎以后的事。他们因为爱国,都希望能够同时设立某种过渡性政府,拯救德国免于灭国。我却不相信盟军会接纳这样的过渡政府,因为他们根本拒绝分辨‘好’德国人和‘坏’德国人。
但蜜丝又是必将战败的国家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人。
其没落贵族的身份与看似显赫的交际圈并未使她免于战争的摧残、死亡的威胁、恐惧的降临,她与生逢那段灾难性历史的众生一样,以个体生活的失序、瓦解,也以为保有与文明生活的一丝联系的努力,为集体伤痛添加了一个微小但细腻的注脚。
她亲历暗杀希特勒失败的“七月密谋”,眼睁睁看着密友一个个消逝于暴虐的极权;她遭遇自1943年9月起盟军对柏林的饱和轰炸,每日生活于警报与躲藏中,直至恐惧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她眼见柏林从战争初期一个尚能开宴、跳舞、观影看剧的都市成为满目疮痍的废墟,没有一块好皮肤。轰炸平民的禁令解除了,欧洲的文明在分崩离析。当然,得益于王公贵族交际圈的物质资助,除了战争尾声,蜜丝全程倒没有体会过揭不开锅的窘境。
但最难得的,是她的记录始终超然、冷峻、清醒,像个他者——民族与国家的他者,时代与战争的他者。虽为亲历,却更似观察。用其密友、反纳粹核心人物之一的亚当·冯·特罗特的话说:“她仿佛具有传奇动物的特质,永远让人猜不透……自由地高高翱翔在所有人和事物之上。”
她的日记多为场景式、画面式,没有声嘶力竭的血泪控诉,也不强调重申政治正确;既无高密度的屠杀讨论与遭遇反省,也不存在逻辑严密思辨清晰的史学观点。和众多战时日记的“热感”相比,这部日记的语言、情绪,都是“冷感”的。时代刻下的伤痕倒像可以随时抖落的灰尘,她与她的遭遇,总体现出一种令人费解也令人惊讶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让她既未贴着时代共振,锐化文明崩毁带来的精神流离失所的痛感;也未随着个人生活塌陷,让惶惶不可终日吞噬内心的井然有序。
因为超然,因为这种高高悬起的清醒,蜜丝不诉苦,不洒无谓之泪,还吐槽力爆表,字里行间遍布冷幽默。我好几次读到笑出声来,完全不像在读战时日记。现特摘取一些,令读者一窥公爵千金的冷嘲与自嘲功力。这是蜜丝的四两拨千斤,三言两语就道尽时世荒谬。
★塔蒂阿娜提议在厨房餐桌上轮流挂上“早餐”、“午餐”、“晚餐”牌,加以辨识,因为食物内容基本上完全一样。
★在场每个人都严厉批评意大利在“生米煮成熟饭”后,才对法国发动攻击。
★艾伯特·埃尔茨今晚来访,带蛋糕和考利诺斯牌牙膏给我们;牙膏非常珍贵,现在我们只能去西门子城才买得到。他在工厂屋顶上担任高射炮炮手,最近刚被关了一阵子,因为被人发现不侦察英军轰炸机,反而在偷懒读英文小说。
★他哥哥菲利普因维希政府的强迫劳动法被送来此地,嘟嘟为了保持联系,也跟来了。他俩将时间均匀分配在打扫“德意志出版公司”的走廊及“侦察德国一般情况”上。
★汉尼不用入伍作战,因为他的两个哥哥都已阵亡。他开一辆极拉风的奔驰车到处逛,却没有牌照,警察因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都放他一马。
★进城时我带着报纸,坐在我对面的男士第一次看到意大利投降的新闻,脸上的表情非常有意思。尽管做出了这么多牺牲,意大利竟然这么虎头蛇尾!
★有一栋建筑就在我经过的那一刹那倒塌……我们全往地上一扑,我用双臂抱住头。等另一面墙坍倒的轰隆声静下来后,大家身上已覆满了灰泥和尘土。我抬起头来,竟然看见C.-K.伯爵脏兮兮的脸搁在对面一滩污水上方。虽然过去四年来,塔蒂阿娜和我一直小心避开这位仁兄(他特别喜欢漂亮女孩,有时行为不太检点),但我心想这是民胞物与的非常时刻,便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用英文打招呼说:“ 哈啰!”他极冷淡地瞄我一眼,用德文问道:“ 我认识你吗?”我决定这不是正式自我介绍的时候,便爬起来快步离开。
★直到昨夜,各大使馆及外交官的家都未遭到任何损害,他们大概觉得自己的外交豁免权也适用在轰炸上!
★又去马林巴德。塔蒂阿娜烫了头发,我剪了一个较简单的发型,比较适合空袭。
★今晚我们去看一部中世纪的战争片:《公牛之战》。看到人们用木棒彼此对敲,真令人心安,打了五六个小时,战场上只躺了七具尸体!
★坐在火车上碰到空袭是最糟的情况之一……起先每个人都探出车窗,后来一位愤怒的老先生开口大骂道:“ 他们正好可以瞄准你们这些反映阳光的脸!”一位年轻女孩立刻回嘴:“ 尤其是你的秃头更明显!”
★棺材严重缺货。刚开始人们还凑合着用补窗棂的卡纸嵌板做棺材,后来连卡纸嵌板都找不到了。几天前,梅利·克芬许勒才对我说,她不准我现在死:“你绝对不可以这样对待我们!”暗示替我办丧事会太麻烦!
蜜丝笔冷,言语亦无矫饰,以至于后来法国出版社对出版其日记颇多犹豫,因其写作风格不够“文艺”。但蜜丝不漠然。
在她以记事写实为主的日记里,偶发议论,也掷地有声、悲悯有加:
‘碰到这种时候,艺术家最难熬。年轻的若没有死,也全部被征召入伍,年纪大的全躲了起来。不消说,他们的观点是最与众不同的,所以不论如何,都很难生存下去。’
……
‘回波茨坦途中,买了些郁金香,结果一路上好多人问我是在哪里买的。大家仍这么努力地想维持文明生活的假象,可怜!’
书不算薄,但算不上重量级二战记录,只是蜜丝笔下的战时鸡零狗碎,实在太好看了!
吃了众多二战的正餐,也来点边角料的鲜美乱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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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布小姐,既做日系,也做欧美,维多利亚三部曲编辑。欢迎关注她的个人微信公众号:不正经梳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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