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谭写作小组 | 老高:未旅之途
老高在北京,老高的公众号叫“昼极”,喜欢的朋友可以去关注。老高的文风潇洒,故事一波三折,老高爱喝酒,偶尔也会抽烟。老高的好朋友是庄姆龙,老高手上有块黑色的表。但老高从不提起这些,文字就够犀利了,一起来读文章吧。
LIGHTEN 20180301 作者:老高
我是在绵长汽笛声的包裹中醒来的。
甩甩昏沉的脑袋,从狭窄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却觉得身上没来由得一轻。乘务员自车厢一头走来,对着一排排空无一人的座位语气轻快地连连点头。
“终点站到了,祝旅途愉快。”
乘务员越走越近,我心里没来由得微微一紧,下意识地去掏车票。一翻口袋,却发现手机钥匙都不知道丢到了哪里。
抹掉额头沁出的几丝汗,我押宝似的摸向衣服内里的口袋,一张皱巴巴的车票被我费劲地拽出来,黑色的票面上,三个隶体字——“中山站”。
习惯性地弹了弹这奇怪的票面,几日前琐碎的记忆这才一点点浮了起来。
正是年三十儿,我拖着一只跟了我七年的皮箱登上了返家的列车。回到家里,又是不出意外的空无一人。给老爸打了十几个电话,才终于接通,他由于醉酒而含混的话语掩盖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我尽了全力,也只辨清“吃了没?”这令我分外无力的几个字。
打开冰箱,里面只稀落落的摞着几瓶儿啤酒。我灌了一大口,却被怪味儿呛得一阵咳嗽,看看瓶身,原来都过期一年了。我转过头,正看到一排清晰的脚印,被匀匀的一层灰尘衬得分外显眼。
一股莫名的气渐渐充满胸腔,我将酒瓶子狠狠一摔。瓶子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叮当声,却偏偏没有碎,一蹦一跳地滚到了电视柜下面。而我那好容易攒起来的无名火,也在这几个蹦跳间消散干净,只剩下还没来得及回缩的胸腔,闷生生地,有点空。
这过的,叫个什么年呐。
这个念头刚起,手机屏幕一亮,是一条近来我每天都能接到的消息——“心之所向,是为故乡。若您有任何向往之处,请来中山站。”
也不知脑子怎地一抽,我拖上箱子就出了门。
之后的记忆,变得模模糊糊。只记得我站在一处宽广异常的站台上,一名身形奇高的工作人员将一张车票递给我。他严实地裹着一身制式大衣,小心地往我近前凑了凑:“中山站,可以让您去往任何地方,祝您旅行愉快。”随着我转头,他挺直了腰板,“记得,不许在站台上落泪呦……”
汽笛声蓦然响起,从各处突然涌来的人群将我一拢,他的声音连同我的道谢,碎散在嘈杂中。
在我晃神的当口儿,列车员已经侧着身闪到我跟前。
“终点站……”她只说出半句,不知为何便愣愣地立在原处。我疑惑地抬头,正对上一张严实包在口罩中的脸。透过淡黄的护目镜,我依稀看到她一双眼睛由弯眯到睁大。
一个模糊的念头刚从我脑中划过,她却已经错过半个身位。
“不要乱走动,十分钟后开车。”许是口罩遮掩的缘故,她的声音多了一丝浑浊的冷清。
我下意识地张张口,想要问一声为何被差别对待,最终却仍是败给了那点可怜的自矜。
车外,雾气浓重。车窗因了这雾气,如镜子一般映照出我的模样来。
长发,圆脸,眯眯眼,短胳膊短腿儿地缩在一件羊毛大衣里。我忽得惊觉,这明明是几年之前,我还在上学时的那一番打扮。
环顾一圈空荡荡的车厢,愈发觉得刚刚的场景诡谲的紧。我下意识地朝车门处走去。
随着一步迈出,耳畔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还不待我细想这声音的来处,许多记忆便随着陡然轰隆的声响涌进我脑子里;纷乱的画面和声音如吸满水的油纸一般,一层又一层地覆上我的五官七窍。
渐次窒息的绝望里,一丝诡异又熨帖的快意却涌上心头,将最后一丝缝隙黏腻地消融。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睁开眼。一口浊气刚刚提到胸腔,便被一阵爆竹声陡然一震,散做欲裂的头痛,最终弥散进四肢百骸中。
我再度努力睁了睁眼,天花板暗沉沉的辨不清颜色,一束微弱的光被门缝裁切得整饬。我抬手按了一把床头的开关,顶上的灯不知何时又坏掉了。
动一动僵硬的脖子,果然啊,又做梦了。
摸索着起身,灌下一杯水,这神经衰弱的毛病,最近几天是愈发严重了。
蹬着拖鞋蹭到客厅,家里果然还是空无一人。打开电视,里面正播着《亮剑》里李云龙打城门楼子那一节。
“二营长,你他娘的意大利炮呢?!”
趁着电视的背景音,我起身去到厨房,拾掇起今晚要吃的饭菜来。毕竟,年三十儿了呀。
不知是不是睡太多的缘故,脑袋总是闷闷地疼,扣着指节拍脑袋的偏方儿也于事无补。过完年吧,过完年一定好好去看看,把这个毛病根治了。
我定一定神,切完最后一根黄瓜。
暮色渐合,锅里肿胀的丸子和稀烂的白菜也在浓稠的汤底中咕嘟嘟地翻滚合一。
四,三,二,一。
锁孔如期响起一阵哗啦声,我也如期被震得一阵哆嗦。老爸侧身从门口闪进来,唇边的一抹白气迅速淡于无形,我接过他的衣服,顺手抖了抖。
不知何时起,下了好大一场雪呐。
“穿那么点,不冷吗?”
瞅瞅桌上乏善可陈的几碟菜,老爸问了一句。我摇摇头,又发现他并没有看向我。刚想出声应一句,他已经拿起遥控,调到央视一套,话头儿也顺便切了过去。
“吃完饭,我得去值班。”他添了一杯酒,端起来,又就着杯子给我倒了一半,“明天去各个厂子里拜年,不知道几点能完。”
“那,我妈呢?”我答非所问。
“她有那么多要忙的事,你……”许是察觉出语气中的不耐烦实在不应这过年的景儿,他仰头灌下半杯酒,“之前不是说过了么,要趁着放假这几天去考察,这是正事儿。”
食不言,不言。
电视里开始播放欢天喜地的春晚开场,老爸抬手看一眼表,将眼前的酒杯微不可查地推了推。我知道,到点儿了。
“那我给她打个电话好嘛?我总觉得……”
“打打打,有他妈什么好打的?”老爸突如其来的粗口让我一愣,但看着他眼里绷不住的失落,我终究没有再开口。
再等几天吧,她可是答应过我,要带一份顶好的特产回来给我的。这样自我安慰着,电视里演着小品的几个人面目似乎也鲜活了一分。
“我明天拜完年就回来,不和他们应酬。”门口传来老爸的声音。我追上去,将一副先前老妈寄回来的兔毛手套递给他。他撇撇嘴:“嘁,女人戴的玩意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塞进上衣内里的口袋。
这么过年,也是蛮好的咯。
看着桌上寥寥动过几筷的饭菜,我破天荒地压下收拾碗筷的惯性。坐到茶几旁,悠悠地冲了一杯红茶。
还别说,这晚会编排的还真不错呢。
不晓得是不是喝了茶的缘故,我只觉得周身愈发地热了。脑门儿上的筋有节奏的一蹦一跳,电视里的画面也变得模糊起来。
唉,又开始了,喝药睡觉吧。
我起身朝柜子走去,电视画面却猛得一抖,然后整个屋子都归于黑暗。倒霉催的,大过年的居然停电了。
摸索着合上开关,瞬间亮起的灯晃的我一阵眩晕。紧接着便是半边身子和地板的触感,而我却没有一丝痛觉。
脑子混混沌沌,运转得愈发缓慢了。目力所及,是一滩淡黄的呕吐物。
“咦,真脏。”这是我昏迷之前最后的一点意识。
“蹦!蹦!蹦!”不知是谁在用力锤我的胸口,剧烈的疼痛硬生生扒开我的眼皮。惨白的无影灯刺入瞳孔,让我无法看清周遭的境况。
嘈杂的轰隆声碾过我的耳膜,我拼劲全力只捕捉到一句,“给她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
“不用……”说来也怪,我微弱的声音却盖过了其他所有,周遭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她有要忙的事,别吓着她。”
原来啊,我是那么爱她。
妈。
想通了这一点,一股夙愿得偿的甘味缓缓地将我疼痛的心口和脑仁儿填满。身体越来越轻,目见耳闻也愈来愈清晰。只是不知为何,周遭围拢的亲朋一个个面色悲戚。
大过年的,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我飘得越来越高,山川河流,星汉荒漠,一一与我漫不经心得错身而过。
冥冥中一个声音在问:“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放不下的?让我见见她吧,当面说句……不,也不必,远远看一眼就行。山川不渡,我只想知道她是否穿着那件我新买给他的衣。
循着这个念头,我被引到一处老旧的车站。黢黑的火车立在更黢黑的轨道上,一阵汽笛声响起,密匝匝的人群从车内鱼贯而出。我抬头朝南望了望,一块硕大的站牌上,赫然三个大字,“中山站”。
“找到了么?”那个声音发问。
“人,有些太多了。”我斟酌着措辞,抵御着汹涌人潮带来的压迫感。
“呐,要不要在车上等?只要她心里念着你,总能遇到的。”那个声音循循善诱。
“我……”
就在我顺理成章要应下的一瞬间,一股莫大的拉扯之力却忽然缠上了双脚。一个趔趄,而后便是急速的坠跌。
说来奇怪,我并没有任何的惊惧,风揉过我的脸颊,温和的如同初生的抚触。这一过程中,我清晰地看到,一副副画面走马灯般地闪过。
案台前,我将三炷香漫不经心地插进香炉里,对着面前母亲的遗像愣了楞神儿,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吃好喝好”。这分明是昨天离家前做的,乏善可陈的一桩小事。
雨天,我在一座不起眼的坟前,甩起铁锹将眼前的杂草清除干净。这是去年清明,我正忧心连绵的阴雨会不会浸到墓中。
临近年关,商场里循环着“恭喜你发财”,我从店员手中接过一件枣红色的皮大衣,强笑着点头,应下“您真孝顺”的夸辞。这是三年前的腊月廿七,睡午觉的我恰恰梦到她,说自己那件枣红色的大衣破掉了。
林林总总,诸事纷杂。
画面一路闪回到八年前的年关。
彼时尚在几千里外读书的我,因为想要趁着寒假攒一笔钱与女友去旅游,谎称“考察采风”,去到电视台打杂。年三十儿的夜里,我接到家人的电话,说母亲生了病,要我赶回家。当听到要我“去买机票”的时候,我还实实地腹诽了一番他们低劣的把戏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叔叔。
票很难买,只得半途中转。一路上,我只顾着盯着手机,和女友你侬我侬,甚至没有给家人打过一个电话。到达中转站时,我正见到连夜驱车几百公里赶来的,老爸单位的司机叔叔;直到此时,我才隐隐觉察出事情的严重性。
一路无话。当遥遥看到家门儿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松了一下。毕竟,没有赶去医院,说明问题不大。哪怕他们都是在骗我,这大过年的,我也懒得计较咯。
可接下来的一幕,将我一切的小心思砸了个粉碎。
原本宽敞的客厅,靠里的一半被布置成了灵堂,周遭横七竖八的杂物昭示着先前的忙乱和仓促。
我不动声色地走到灵堂最里,一具冰棺赫然列在眼前,上面还挂着几串七彩斑斓的小彩灯。棺内,面无血色的母亲静静地躺着。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眼前这一幕到底意味着什么。周遭接连而起的哭喊声便将我狠狠一裹。我习惯性地挂上一脸假笑:“有什么好哭的?”
向我围拢来的人潮蓦地一滞,在“嘶”、“啧”等各种拟声词中,各种复杂的目光交错成一张细密的网,收缩再绑紧,一片片地凌迟进我的心。
接下来的画面,都变得十分模糊了。
守夜的我暗子跟自己较劲,试探着僵硬的膝盖还能否再僵一些。出殡前,主礼的本家大爷一把把我薅过去,“来,给你妈擦擦脸。”我小心翼翼地把沾了酒的黄布挨上她的脸,又被猛地一拽,“记得啊,等下要放开嗓子哭。”
可是啊,为什么要哭呢?我一直是想不通。她又没有同我告别,也没与我说过疼痛与否,就连我收拾遗物时,也只是在她手机上看到一条未短信的草稿——“吃好喝好,注意保暖。新衣服是否收到?”
我啊,到头来也终究是没穿上你买给我的那件衣。
画面闪动的越来越慢,最终定格在我踏进车厢的那个瞬间。如同寂灭前的烛火,回光返照般的一抖,最终与我昏迷前的影像合一。
一股大力忽然从后腰传来,我被拽的一个趔趄,直挺挺地摔倒。
脑中的混乱和眼中的金星儿渐渐褪去,我这才看清,垫在我背后的,正是之前那个冷冰冰的列车员。从她牢牢环抱我的双臂来看,刚刚那一拽的始作俑者也分明是她。
我颇气恼地一挣,她扣紧的双手却没有松动半分。我艰难地再将头多扭过半分,余光正瞥到她露出来的一点皮肤正迅速变得苍白。
“坐回去……”她面上的口罩随之微微翕动,带了浓重的鼻音。一阵彻骨的寒自她的怀抱与臂膀渐渐传递过来,我不由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她的双臂也猛地一松,悬空僵了一阵,而后缓缓缩了回去。
我一骨碌起身,摆好一个戒备的姿势。而她仍是跌坐在地,整个人仿佛瘪下去一圈儿。
今日种种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我勉力调动最后一点理智,尽量保持平稳地向车门处挪去。无论如何,总比呆在这诡异的车厢里要好吧。
“但向前,莫回看;男儿泪,不轻弹。”身后,一丝微不可查的声音夹杂在更加浓重的喘息声中,而我,却再也没法挪动一步。
这分明是多年前,我即将离家求学时,母亲写给我的一段话中的最后一句。
我猛地转身,看向仍跌坐在原处的列车员。她也缓缓抬起头,口罩不知何时被她摘下,露出两片苍白如洗的唇。而这唇的形状,看过二十几年的我又怎会忘?
妈。
我歇斯底里地喊出一句,胸腔在一瞬间仿佛被尖锐的碎石撑满。八年光景,千百昼夜,我……
中山站,果真是能通往任何人心所向之地!
母亲的头抬得更高了一些,我向前跨出一步,车外的汽笛声悠悠响起。
而下个瞬间,一切都陷入了诡异的静止。我迈出的腿悬在半空,双手还紧紧握着拳,指甲嵌入皮肉的钝痛缓缓铺展开来。大约是眼球也被定住了,目之所及只有母亲那张苍白的脸。而此时的她,恰恰将头抬到一个令我挠心的角度,因了头上那顶大檐儿帽的遮蔽,只能将将看到卧蚕之上,几根睫毛无比清晰。
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条件,只要让我当面对你说句……不,也不必,许我看你一眼就行。阴阳两分我自是能懂,我亦不怕你怨我寡淡寒凉,无泪薄情,只是,你托梦与我的那件衣,是否穿在身上了?
这念头刚刚一起,一个声音便蓦地自我耳边响起。
“你所求的,太简单了。”这忽然出现的声音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反倒是让我心里没来由地一暖。声音略顿了顿,从方才就一直以一个音节鸣响的汽笛声戛然而止。
“活的久了,愈发不能见这般生离死别的境况了。”这声音温柔得怕人,若不是眼睛被定着,想来我已经舒服地闭上了眼。“我破个例,许你留在车上吧,这样,你们母子二人再也不必分开了……”这个声音继续循循善诱。
我不假思索地猛一点头,却发现脑袋仍是无法动作。念头一转,我便要开口答应,就在此时,一团亮光却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在我眼前跳了几跳,化作一张薄薄的信笺,贴向我的脑门儿。
额头微微一凉,而后我渐渐恢复了行动能力。我看到,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车厢,此刻竟然挤满了人,而诡异的是,他们一个个都保持着各异的姿势,如同刚刚被定住的我一般。
“你这是何苦?”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仍是温文尔雅,可此刻我却从中听不出一点感情或是情绪的波动。
“我等在这里,为的就是今时今日,解开他心中因我而成的那把锁。”离我几步远的母亲缓缓起身,她伸手阻住要上前的我,又将帽檐压了压,我仍是看不到她的眼睛。
“不论如何,你已与他相见。”这声音变得更加没有起伏,“与你的契约已经达成,剩下的事,便与你无关了。”
母亲的嘴角微微一扯,血色一点点填充起唇纹,构画成我无比熟悉的一个微笑:“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关无关,轮得到你说吗?”
“他刚刚已经落泪,规矩就是规矩。因果恒常,他逃不过的。”这声音好整以暇。我下意识地摸摸脸,果然是一片陌生的凉滑。
我陡然一惊,想起先前嗤之以鼻的“中山站不许落泪”的规矩,“妈,我……”话一出口,却发现声音闷在口腔里,又冲进七窍,在颅骨上绕完一圈,才渐渐散于无形。我甩甩头,微微发疼的耳膜证明着,方才我的确是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
“他并没有在中山站落泪。”母亲笑容更甚,她缓缓抬手,一枚枚解开制式大衣的扣子,露出内里枣红色的大衣。“但向前,莫回看;男儿泪,莫轻弹。”她微微侧身,正对向我。我分明看到,她的颤抖着的指尖抬了抬,又被她迅速揣进了口袋。
“什么都不必说,我全都知道。”母亲缓缓开口,“至于你想要看到的,刚刚也亲身感受过一次了。你要相信……相信妈妈,不会编造谎言哄你安心。那天啊,我有点不甘,有点失落,却唯独没有丁点儿怨你。”母亲将大衣搭在臂弯,挺了挺腰,“人心不足呐,真是想看看……我儿子啊,必定是大小伙子咯。”
我喉头一堵,心下却渐次清明。我自中山站出发,穿越回了八年前,为的就是看一看当初母亲去世时的种种,不求奇迹,不为道别,只想看看她是否对我怀了一份憎怨。这是八年来割锯我内心的一把刀,也是困顿我心门的一把锁。
而但凡试图改变过去,必会遭遇灭顶之灾,这是不变的铁律。知子莫若母,母亲与那不知何来的大能签订契约,在这永无休止的列车上一呆八年,只为等到我的一个可能。而她要见我,并不是要了却什么夙愿,而是要将自己的一段记忆展示给我,让我在绝对安全的境况下解开心中的枷锁。之前我经历的,年夜的种种,正是以我的思感重新体会过了一次她亡故的感受。
为了避免我在引诱下也签订契约,她步步设计,抓住了几乎不可能的一丝漏洞,又扛着绝难忍受的冰寒生生将流泪的我拖住,避免我打破“中山站不许落泪”的规则。此后又是几番与那大能针锋相对,这一切,尽是为了护我周全……
“人死如灯灭,你所见到的,其实只是你心中给自己的答案。”母亲似乎洞悉我心中所想,语气中平添了一份洒脱,“与你一世母子,我已没什么遗憾。自今而后,路,要自己走了呦。”
“你费尽心思,不去看八年后的他,真以为这样就能打破契约?你要知道……”沉寂许久的声音幽幽响起,周遭的温度蓦地一降,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当然知道。”母亲不紧不慢地开口,打断了继续降低的温度,“我坏了你的好事,你自然不会好好将他送回去。我这筹划中,唯一不可控的就是不知道他所处的现实中还是否留有用来接引的东西。”母亲将手中的制式大衣随手一抛,抬手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可能你永远无法明白,什么叫母子连心。我的儿子,怎么会让我失望呢?”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周遭气温渐渐回升。突然,如同听觉恢复一般,一阵仿佛被截了一半的汽笛声响起,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涌入我的耳蜗。
我晃了一晃,稳住眩晕的脑袋,车门处有人喜笑颜开地跳上车。我猛地转头,却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不在了。
车门在轰隆声中关闭,我默默走回先前的座位。车窗外,浓重的雾气不知何时散了干净,高悬的日头洒下暖暖的光,将站牌上巨大的“中山站”三个字照得熠熠生辉。我被反射的阳光刺得一眯眼,正看到不远处一身红衣的母亲。
她背对着我,头上的帽子已经摘掉,披肩的头发比记忆里似是长了一些。我下意识地想从座位上起身。似乎又是心中感应,她高高抬起右手,洒脱地挥了挥,脚下步履不停,渐渐消失在阳光更盛烈的远处。
列车越驶越快,当行进一条奇长的隧道后,整个车厢都陷入空洞的黑寂。周遭乘客的絮语渐渐弱了下去,一阵彻骨的寒意自我脚底缓缓攀爬而上,还不等我反应,便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就在这寒冷将要真个将我包裹而去的时候,额头正中却忽地一暖,而后我看到,先前那个光团再度出现,只轻轻一抖,一股暖流便自头顶窜进我四肢百骸,我舒服地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这暖意,好似母亲的怀抱。
我是在绵长汽笛声的包裹中醒来的。
甩甩昏沉的脑袋,我伸了个懒腰。乘务员自车厢一头走来,对着一排排空无一人的座位语气轻快地连连点头。
“终点站到了,祝旅途愉快。”
我愣了愣神儿,然后点点头,准备起身。一张泛黄的信笺却随着我的动作从额头跌落。我敏捷地一捞,稳稳夹住。贴身装了八年,纸张都有些脆了,可得加些小心。
我脚步轻快地走出车厢,身后的乘务员缩在车门里,大声喊着:“先生,您的行李!”
我装模作样地一挥手:“送你了!”
今天的中山站人似乎分外的多,出站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一个浑身包裹的严实的工作人员走到我近前。
“先生,您的行李落在车上了,我们已帮您保管好,请跟我去取一下吧。”
“我说过了,送你们了。”
“先生,行李里有您母亲的遗物……”见我朝队伍走去,他的语气明显急了半拍。
我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开口。他似也觉出话中纰漏太多,略微尴尬地推了推护目镜。
“中山站的管理不是最一流的么?今天怎么排这么长的队?”
“今天……”
“不就是晚点了八分钟么,我理解的。”
他前行的步子一滞,最终冲我点点头:“祝您生活愉快。”
从出站口走出,我回头看了一眼。巨大的中山站笼在夕阳的余晖中,犹如一只酣睡的巨兽。
这是最后一眼了。
掸掸胸口,隔着衣服的纸张摩擦出一阵让我油然欣悦的闷响。
“但向前,莫回看;男儿泪,不轻弹。”
前路仍长,定不相忘。
来谭·LIGH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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