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婚礼,两个葬礼 | 三明治
文 | 珍妮
编辑 | 龚晗倩
01
我在温哥华的第一个夏天,离上海一万两千公里。
两个月没下雨。早上七点,阳光都融化了,一群人穿着荧光绿的跑步衣服,从楼下浮过去。
咖啡在窗台上隔搁了一会儿,还有点烫。
再试一口,液体划了个斜坡,沉淀露出来,杯底一片崇山峻岭。
包已经收拾好,还可以发会儿呆。听到卢卡进了卫生间,我得再帮他温一壶咖啡。
咖啡机噗噗作响,手机上跳起小桃的微信语音请求。小桃是我唯一的表妹。
近几年,我和小桃只在春节全家聚餐才见面。她不太和我一起坐,而是靠在父母一侧,面前放满高高的一杯椰子汁;刘海,鬓发,黑框眼镜,深深低向垒起的餐盘,不断举起手机看活络着的微信朋友圈。
十岁以前,我和小桃暑假在外婆家,晚饭为争两片卤牛肉争得鼻青脸肿;半夜里,又挤上同一张单人折叠床,互相挠痒痒,聊天睡不着,扭开台灯,面对面盘腿做布娃娃。
外婆说,你们是彼此的唯一,要姐妹情深。
现在,外婆不可能知道我马上结婚。那么,她还是没拖太久。
“外婆没了。”信号不好。电话接通后,小桃的声音先出来。
“什么时候?”心里一扇门“砰”地关住,疼得眼泪直冒。
图像出来。小桃像是手抖,握不住电话,虚白的脸晃了又晃。她的眼睛看着前方,不看我,像小学生第一次上台演讲,胆颤地忍着,朝前方莫须有的一片空白吐出一串字。“今天下午三点四十。本来要出院。还说回家吃小笼包。衣服穿好,刚摸到走廊里坐下,她往地下一滑,扶到床上,心电图没了。”
小桃泪汪汪的,眼睛泡得老大,手里团着一球纸巾,在眼皮周围卷来卷去。
“那现在怎么说?”咖啡机“嘀嘀嘀”好久,我去关掉,厨房找不出一张纸巾,下巴奇痒,我用手背蹭一蹭。
“八月三十一日追悼会。”后面该问“你什么时候到”了吧。
还是那团纸巾,往嘴角按了一下,把后半句抹了,沉默里淌下一串奇痒的泪。
“我还在温哥华。最近,回不来。”
近十年,我离职,改行,结婚,离婚。从城镇到上海,再到海外。我远远地离开外婆。她也终于习惯不问。
以后也问不到了。
02
“站到老地方。”我慢慢挪到窗边的角落。他摇摇晃晃跟过来钳住我两个手腕,脱下鞋底,抽腿、屁股,肉多的地方。青紫的瘢痕到处都是。第二天,邻居看到开玩笑,“你爸又给你纹身了。像个黑社会。”
“以前你为什么老打我?不然我也不会住到外婆家。”
二零零七年小年夜,我和爸爸约了给外婆送年货。离开外婆家四年,离开父母家十二年,我们终于像朋友,可以聊我们之间的事,又好像在聊别人的事。
“我打你,不希望你原谅。你对外婆好就行。她对我们家有恩。”爸爸不正面回答,像心里还有气。他骑了一辈子自行车。过水塘的时候,喜欢放慢速度,让车轮神气地颠过,后座两箱牛奶“咯噔咯噔”。我走一边,跟着看。然而,他的腿力渐弱,前轮开始没耐心地左右摇晃,像十年前,每次他打我之前的那种急躁。
那时候,当我说起外婆外公是医生,比爸爸妈妈条件好;不想在冬天洗衣服,手太冷;喝光一小瓶椰子汁,没有给妈妈尝一口;任何事情似乎都惹他生气。
“结婚时候,光想着残疾人,同病相怜,好照应。可没想到是这样的工人家庭。”外婆说她一直不了解爸爸的身世,我长到十多岁,也才第一次听他亲口提起。
“我五个月,一条腿粗,一条腿细,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医生告诉我生父生母,是小儿麻痹症。医院里,隔壁床上有个人,年轻时候性病,生不出孩子,他们就把我给掉了。这件事,我死都不原谅。”说到“死都不原谅”,爸爸的脸上有种孩子渴望复仇的神情。
“你爸当然有气。我们对你、对你妈多好。”外婆说。
一九五八年,我妈妈出生,在婴儿房感染病毒。妈妈两岁时,外婆带她跑遍半个中国,花光家里大部分钱,得到确诊,终生失明。妈妈长到十岁,全家下乡到贵州,顺便把妈妈送进遵义盲聋哑学校。妈妈学布莱叶盲文,外婆也学,手把手教她。妈妈不想上学,被外婆打手心。“眼睛看不见就完了?也得学习,找活路。”
一九七六年,外婆带全家搬到江苏,帮妈妈找到一个学习医学推拿的老师。幸好学会盲文,妈妈能摸盲文医学书。一九八三年,妈妈在公社医院开始带薪实习,外婆再帮她介绍对象。
“一步一步,过日子要有计划。你妈和你,没人管,你们就完了。”
外婆每次说到“完了”,声音高上去,有点抖,像害怕厨房的碗柜突然倒下,所有的碗凭空摔碎,一地巨响。无论如何,她永远不允许任何人碰那口碗柜。
外婆外公住在医院的宿舍楼。当时分配下来最好的一套。第三层,不冷不热,有空调;客厅的灯永远亮着,不用担心电费;冰箱里牛肉随便吃,手上有冰可乐;每天看新闻联播,谈高级职称,国家一直在涨工资。
“还是我这儿待遇好,对不对?跟你爸在一起,天天挨打,哪可能有活路?”一九九五年起,外婆把我接到家里住了八年。
03
“脸鼓了,外婆养得好。”有时候,妈妈和爸爸一起来看我,拎了小方奶油蛋糕递到我手上,摸我的脸。
“过年回家呆两天吧。别跟你爸多话。”家里没电话,每次回家前,外婆给爸爸妈妈的邻居打一个电话,让邻居传话,安排给我做哪些菜。邻居见到我,笑嘻嘻的,“哎呦,候鸟回来了。”
二零零七年,师范大学毕业,我不想当老师,进了广告公司做初级文案,外婆生气住院。“广告有什么好做?可别给骗了,傻呆呆的样儿。”
过了三年,外婆得白内障,慢慢看不见,提出见见我当时的男友。
“外婆你放心,我理解她的家庭和父母。我肯定要照顾她一辈子的。”他坐在外婆对面,气定神闲,仿佛已经跟我在这个城镇里度过大半生。
外婆笑了,向前伸出手,抓到男友的胳膊,顺着胳膊摸到手腕,手掌。
“手里有点力气。感觉还牢靠吧。”她后来单独跟我说。
又过了两年,一个冬天早晨,她单独打我的手机电话,叫我去家里吃小笼包。
“外婆得癌了,而且眼睛比你妈还瞎。老糊涂,没活路,再也帮不动你。考虑结婚吧。”隔着桌子坐,热腾腾的白雾那头,她吞口馅,说两句,哭起来。
“好了,好了,没什么好讲的,吃吧。”这些时候,外公也看不得她弱。
二零一三年,我去上海工作,他不去。我们渐渐疏远,离婚。
离婚后,一直瞒着。走之前去看外婆,她像忘记我结过婚,光顾着问工作。“上海有什么好?老板给签合同,给交社保?”
在上海,我常常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长久坐着,忘记吃晚饭,有时候凌晨到家吃一些曲奇和水果,倒头就睡;或者打开冰箱,温一温早上剩下的豆浆或燕麦粥。后来,我吃一点油腻就胃疼,南瓜、燕麦、豆类、蔬菜吃进去才舒服。
大部分周六周日,我需要不定时加班。隔几个月空了,打电话给外婆,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周末带给她。外婆想来想去,每次都是乔家栅的粽子、糕团。
我到的当天,她把小桃叫上,张罗一大桌午饭。
“吃盐水鸭了吗?蹄膀咸不咸?”她什么也看不见,侧着脸朝我问。
“她吃素了。”小桃从碗里掀走一大片蹄胖的皮,一边替我回答。
“怎么,减肥啊?那是要死人的。”她眉心一皱,眼神抖擞地一聚,像找亮光,迎接我的答话。我没响。隔了几秒,她的眼珠自顾自转了两圈,回到面前的饭碗。
“你胖,你瘦,我反正看不到了。老糊涂,再也不能管啦。”
到二零一七年春节,我包了两千元红包,吃饭时按到外婆手里,顺便说我要去加拿大一阵。她固定在靠背座椅上,一家人看着,她捏着鼓起的红包,用劲摩挲了半天,像是要把它捂热,然后,像刚睡醒一样,淡淡问,噢?公司安排吗?老板这么器重你吗?
张嘴喝鱼汤的时候,她像才反应过来,鱼汤刚含进去,就一扑腾,流着哭腔。
“外婆再也见不到你了,快完了,完了。当初可是我把你从婴儿房抱出来。”
暗哑失明的眼球后头滚出眼泪,胸口的大嘴猴围嘴一片披披挂挂,鱼汤和泪水搅在一起。
到了温哥华,我很久不敢问起外婆。
那个必然的答案,来了,我又能做什么呢?
04
挂掉小桃的电话,我回客厅窗台坐了一会。阳光刺眼的,把泪烘干了。心跳停止的那一刻,究竟是什么感觉?
“宝贝,你的包呢?他们刚打电话告诉我婚礼仪式九月一日。还剩三天。把你后面那扇窗子锁上,我们该走了。”
卢卡滚了一个拉杆箱,轰隆轰隆送到客厅的门边,仰头一空手里的半杯咖啡。
“我?就那一个袋子。”我指了指客厅中央一个旅行包。什么?只有七十二小时!才回过神,好像还少点东西。
“陪我去唐人街找件旗袍。”“旗袍”我用了中文,不知道英文怎么讲。
“什么鬼,到卡尔加里再找吧。”
四十八小时后,在卡尔加里唐人街,小桃发来外婆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的视频。几个花圈,扎出红白绿粉紫的团花。几个人在殡仪馆光赤的灰墙前站了一圈。
我辨认出外公,爸爸,小桃的父母,其他外婆的朋友。围着中间一口透明棺慢慢走。视频是小桃拍的,手机像素模糊了他们的表情,听不见声音,仅十秒钟。
关掉视频,白色条幅上的黑字“缅怀亲爱的玉凤”在眼前晃了又晃。
高纬度的城市,在夏季,阳光惨白,风很凉。
“宝贝,你不买气(旗)刨(袍)了?又在找什么东西。”卢卡看我握着手机,绕唐人街几条道一圈又一圈。
在太平商场,我找到一件旗袍。小立领。淡鹅黄色丝绸,领口顶上一圈细滚边用略深一点的明黄。手工绣花,花不多。水粉,黛蓝的细线,一层又一层严丝合缝。棉布领标,繁体字刺绣“香港精制服装”。
刷卡的时候,忽然眼泪啪嗒掉在VISA四个字母。
“最后一件你的尺寸,行大运噢。”售货员看也不看我,兴高采烈递出签字联。
我和外婆就这样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