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哥华开车10小时,穿过这段洛基山,爬升1000米海拔,就到卡尔加里
05
卢卡和我去订餐,看酒店,回到家九点半多。
客厅很热,灯光调成焦糖色。
“嗨,你们好吗?”格温坐在沙发的暗处,从脖子到脚裹着白色的毯子,见到我们,把毯子掀开一点。
“妈妈!你不该七点上床吗?怎么还在这儿?”
“我的房子。我当然得在这儿。不过你们来了真好。我正巧坐不住。谁请给我一杯水。”
绿眼睛热忱地望向我们。正中一颗紧小纯黑的瞳仁,像夏天阳光里青光见底的游泳池底部,凑着黑色鱼群,不停跃动,引人投入食物。她站起身,毯子一角落下,蓝色睡衣的花边只盖住锁骨下面半个肿瘤。哪个顽皮的孩子,把一个圣诞彩球藏那里,却露了馅。
这一切让她的玩笑听起来有点难过。我转身跑进厨房,接出一杯水。
“送你到卧室好吗?”
“不。我能行。晚安啦。”
格温接过水,顺带抓到我的手,轻轻捏一下,无名指上滑动的钻戒压进我的手指,有点膈。
“明天你们大喜,希望是好天。你知道,一辈子总有好天气和坏天气。”
她嘴角拉出一丝笑意,躬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向卧室。脚肿成发亮的两坨,光秃秃的,穿不上任何袜子。
二零一五年,和卢卡刚开始在上海认识谈恋爱,二零一七年七月,格温刚刚被确诊肺癌晚期,锁骨下面只是长出一颗平滑的鸽子蛋。“我简直不信那是癌。生气的人才会得癌,可我妈妈从来不生气。”卢卡也从来不生气。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人是不愿意生气的。
我的头脑有时候昏昏沉沉的,常想着怎么赚到钱。开一瓶酒,吃一顿饭,买一件衣服,我马上感觉失去了很多。我开始生自己的气,心想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钱,再没出路,完了。“不觉得这样我们很没出息吗?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呐?”
他不理会,自己出门买菜,回来做了青咖喱土豆蘑菇意面,番茄藜麦沙拉,拿出剩下的巧克力蛋糕粉,烤出大份布朗尼。蛋糕还烫,先把粉色气泡酒倒进两支好看的杯子,打开DVD,放进黑泽明,塔可夫斯基。慢慢地,我放松下来。
他说,为什么要生气呢?生气是为了快乐吗?还是做些有意义的小事更快乐?如果花钱你都不快乐,赚钱你还能快乐吗?
有一天半夜,他突然推醒我。
“今天是二战结束纪念日。”
“什么?”
“没什么。我们该记得历史。那时,我爸爸在海军。”
刚入秋,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我躺在他咯吱窝附近的手臂上,后脑勺有点潮腻。“就为这把我推醒?这跟咱们现在有关系吗?热死了。”我的手往脸上撸了一把。
黑暗里,卢卡自顾自往下讲:“那时,我妈妈还在农场。喂马,养鸡,种树,什么都做,后来自己申请了城里的大学,到石油公司做秘书,才认识爸爸。家里三个男孩子,几乎全她带,特别忙。”停了,只身前去摸索一万两千公里之外六七十年前的妈妈。
我叹口气,什么都讲不出来,瞪大了眼睛,后脑那股潮腻的河流正往脖颈上爬。
妈妈。
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好多人的合影。
是爸爸给我梳完辫子,让我坐上后车座,两条紫色缎带迎风飘扬;是外婆客厅的冰箱,满当当食物;是妈妈凑近摸我的脸,空空无望的眼神忽然亮起来;但这些都是碎片,直到我遇见卢卡。
用大玻璃杯调蜂蜜柚子茶的卢卡,当我满身酒气在地上唱歌大笑,他也大笑;兴冲冲打开DVD的卢卡,把美第奇,文艺复兴艺术史一点点解释给我听;一脸忧愁帮我画眉毛的卢卡,像实习外科医生第一次独立操刀,这样好,那样好,不,还是这样好;把小怪兽布偶藏进被子的卢卡,我打开被子吓得跳起来,他笑得眼睛睁不开,把鼻息深深嵌进我颈窝;用纯净水洗樱桃和草莓的卢卡,默默听我哭诉我们没未来,要分手,一边给我做生日蛋糕;在文化差异混战里迷茫的卢卡,和我聊着虚无主义,西方左派,红旗下的蛋,在共鸣之下紧紧拥抱,惊叹文化边界的弹性,又像孩子一样追逐嬉笑。
渴望信任的那种爱,是卢卡近乎完整地帮我发现了。
我和卢卡的婚礼
06
婚礼仪式当天的中午,阳光正好,我躲在院子阴凉处看公民婚礼的誓词手册。薄薄的蓝色小书,一股莎士比亚的味道,多读两遍才念得顺。
“妈妈问你是否方便帮她擦身。”卢卡的哥哥推门出来找我。
我到浴室。格温背对我,坐在老人专用的淋浴塑料椅。
“像浇花一样,稍微擦一擦。我不奢求更多啦。”
十分钟,身体刚着水。格温就想擦干离开。
好不容易并着腿,抓到门把手,直立,才能站稳在地垫上。格温身体纤瘦,但陨石一样沉甸甸,半点力气也没有。
我拿浴巾轻轻按掉她上身的水,小心避开胸口的肿瘤。
她自己朝那里看了一会儿,皮肤撑得透亮,缠绕在内的青紫色血管根根分明,一团无头绪的毛线。
“这东西好难看。哎。孩子,千万别变老。”
五点,太阳挂在院子里松柏树间。婚礼仪式员踩过草坪准时出现。
“所有人都到了吗?新郎妈妈在哪里?”
“露西在帮她化妆穿衣。”
一会儿,露西扶格温走上草坪。她穿了白色外套,黑色长裤,臃肿的双脚套在一双男士拖鞋里,迈一步都很费功夫,最后立定,慢慢屈膝,半蹲,半个人放上椅子,露西轻轻拽住她的肩膀,往椅背上放好。然后,其他人坐在她周围。
我看了格温一眼。淡粉色唇膏,两颊的肉几乎掉光了,但还够撑起一点笑意。耳垂上的钻石耳环有一星半点闪耀,那是从松柏间照过来的夕阳。
一条条读完婚礼誓言。卢卡把格温给他的一副项链围住我的脖子,抱着我。很久的吻。
“好了好了。别太过火。你们有的是时间。”婚礼仪式员大笑。
卢卡松开胳膊。我看到他的眼睛。冰绿色的游泳池涌出两行泪水,窜过颧骨。
卢卡父亲证婚,签字。所有人过来拿桌上的香槟。
格温坐在树底下,微笑望向我们。一杯香槟送到她手里。她伸手摸到我旗袍上的花和垂在胸前的头发。我们弯腰,凑近她灰白的脸颊。冰凉的嘴唇,气息从嘴边溜得太快了。“对不起。你们大日子,我简直起不来。”
婚礼后两天。周六。格温被送往康复中心。
头一天晚上,她不愿意睡觉,哭。“送我回家,你们这些人。我要报警。”
周日早上五点,卢卡的电话响起,床头柜上跳起屏幕刺亮的光。
“是的。好的。我们马上来。”电话挂下,房间黑了。
他转身一把抱紧我。声音轻软,像吹散的蒲公英。
“我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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