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彝《日本画记》:以行游方式描绘画卷的别样风情 | 悦读
日本画记
上世纪60年代,旅居英美数十载的蒋彝带着他的乡愁行至日本。抛开所有对这片土地的固有印象,他的足迹远远超出大多数日本国人之所及。去东京观看国际大都会的繁华演绎;到古都奈良寻找千年前的一株八重樱;在河口湖畔等待云消雾霁后富士山的笑靥;于十和田的风雨里探访传说中耶稣的坟茔。兴之所至,雍容古雅的伊势神乐信手成诗;华丽摩登的宝冢歌舞挥笔成画。蒋彝用他中国传统文人的行游方式,一程又一程地描绘这个国度的别样风情。是为《日本画记》。
在夏威夷上大学时,我结识了庆应义塾大学的矢崎武夫教授及其夫人。现在,他们想带我去参观东京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某个下午,矢崎夫人与一位名叫神户三光(译音)的男士开车带我去了一处东京的远郊。在那里,我们找到一座与世隔绝的寺庙,是天台宗的仙台寺,建于公元733年。我们沿着一条两旁高树林立的小径而上,所见的第一个建筑为小型棚舍结构,周围青竹环抱,更有许多麻雀绕翔。矢崎夫人称,这是日本画家们常绘的一种典型日式景观。跟随一干人等进入寺庙的本殿后,我们来到在殿正中祭台左侧的一个神龛边。神龛内放置着一座雕刻精美的木制佛像,面部表情和手势与奈良著名的沉思中的释迦牟尼像类似,虽然这一佛像的双腿不像大多数的佛像那样是盘着的。这尊名叫“白凤佛”的雕像,双腿都向下伸直,坐姿与埃及的国王王后一致。
本殿一侧有个小庭院,院内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勾起我极大的兴趣。它看起来像棵美国的木兰,但是标签上写的是“泰山木”,即来自泰山的树。我在猜这棵树是否真的来自中国山东省的泰山上。我试着要给它画张素描,但在小庭院中看不清全貌,便作罢了。主殿外不远处,有个就餐处,很多人在吃荞麦面。这座寺庙的荞麦面非常出名。荞麦面是一种颜色深绿、由荞麦制成的面条,被认为营养非常丰富,会被盛在一个小竹篦上端出。入口处有一架大型的水车,缓缓地转动着,推动水车的水流也为此处添了一份惬意。这家酒馆叫“一休庵”,这个名字使我想起日本著名的一休和尚,他很机智幽默,曾经被足利将军下令去捉住一只画在屏风上的老虎。将军是在测试他的智商。一休和尚一口答应下来,叫人拿来绳子,拉直后站在屏风前,说道:“如果您能把这只老虎赶出来,我就能捉住它!”显然,一休和尚胜出了。
伊势神乐
回到市内,矢崎夫人与我跟随矢崎教授去了著名的“金色不如归”。这家餐馆在封建时代就很受欢迎。那时,在一天的狩猎尤其是猎鹰活动结束后,很多武士会来此休憩。我们一行三人占了一间一尘不染的小房间,房间对面是一片开阔的区域,植有松柳。好些身穿和服、已经用餐完毕的人正在露天广场上漫步,就像他们在封建旧时代那样。矢崎教授说,他选定在“金色不如归”用晚餐,这家餐馆因其特供食物而闻名,已推出很多菜式,且从旧时起就擅长素餐。每道菜都被盛在一个精美的瓷碗中,一一地端上来。我尝到一道醋味很浓的菜,使我当下就询问男女主人日语中是否有一个专有名词或表达方式形容“妻管严”的丈夫。矢崎夫人开怀一笑,为我写下了三个字“恐妻家”,称这是一个战后才出现的新词。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众所周知,日本妇女在任何事情上都遵从于她们的丈夫。
正当时,一位女佣进来,将菜端到我们面前——先是放在我跟前,再是矢崎教授,最后是矢崎夫人。矢崎教授指出,与西方女士优先的意识不同,日本的习俗是不先服务女士。闻此,我们都笑了。老一辈人还守着这个习俗,但年轻一代已经做出了改变。我紧接着告诉他们为什么“醋”会让我提出这么个问题。因为在中国,“吃醋”有嫉妒之意。尔后,我不得不提及我在《伦敦画记》中写过的典故:
据说,唐朝有位著名宰相,从没机会看漂亮女人一眼,因为他的夫人太善妒了。皇帝认为,他为朝廷鞠躬尽瘁,到了晚年,应该享享福,于是送了两名宫女给这自律甚严的人,毕竟他没有子嗣得以传宗接代。宰相不情不愿收下了宫女。皇帝知道他太太嫉妒心很强,决定召她进宫。指着案上一杯毒药,问她,愿意喝毒药,还是愿意克制自己的嫉妒?她没回答,只是走到案前,拿起杯子,一口喝干。皇帝摇摇头,叹口气说:“我尚畏见,何况于玄龄。”最后,大家发现杯里装的不是毒药,是醋。从此,醋成了“嫉妒”的代名词。另外还有一种解释,我们普遍认为,由于表情、声音,爱嫉妒的女人有如咆哮的狮子,而且我们相信,狮子喜欢喝醋。
《隐岐岛国贺海岸》
当我讲完这个典故时,矢崎教授哈哈大笑着称,“吃醋”这一说法于日本人并无太大内涵,因为他们都爱吃腌制食品,而这类食品都有酸味。
某日,田所吉丸君与我一同去能乐堂观看国际能剧俱乐部的表演。演出剧目是和泉流的狂言,以及喜多流的能剧《景清》。演员沉稳的移步与巧妙的手势,以及观众们的鸦雀无声,让吉丸君很是感动。然而,我无法跟上旋律,因为演员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其象征意义。演出结束后,我边指着人丸对她父亲说的一段台词——故意对我不公,就是因为我是女儿身……边跟吉丸评论说自己并不知道日本人也重男轻女。吉丸君笑道,在封建时代,日本人确实如此,因为他们都期望自己的儿子能成为武士。
吉丸君与我还去了歌舞伎剧场观看怪谈剧《四谷怪谈》。深尾凯子先生写道:
“
歌舞伎剧中最具代表性的《四谷怪谈》,是一个关于怨灵的故事,讲述了咒怨、谋杀与复仇等主题。这个关于悲情女主角阿岩及其怨灵的故事,并非毫无事实依据。大约在17世纪初期,住在江户四谷左门町的田宫又左卫门的女儿阿岩,因嫉恨对她不忠的丈夫而死,死后化作怨灵苦苦纠缠后者,终致其死。
有意思的是,我得知,演员们在出演此剧前,必须先去敬拜位于四谷的一座为了安抚阿岩怨灵而立的神社。该剧涉及很多舞台技巧,出演怨灵的演员需要进行一些特技表演。所以,他们会前去祈求平安以及怨灵的守护。我被告知,歌舞伎怪谈剧总是在夏季演出,为的是让观众能被惊悚的效果吓出冷汗。演出结束后,我跟吉丸君谈到,自己并不觉着有“冷”些,他笑着回答,他也没有。会否有可能是因为剧院里装了空调,并且舞台灯光打得太亮了?
《天桥立美景》
在离开东京前往其他城市之前,我想找到浮世绘画师葛饰北斋的墓冢。北斋不仅在日本非常出名,更是享誉整个西方世界。我曾在东京一家书店内的一本书中见过他的墓地照片,于是便叫上在东京一所大学里教中文的友人谢国栋(译音)先生,与我一同去寻找。虽然北斋为西方艺术世界所知已有近百年,但在东京,似乎无人知晓其墓之所在。好在谢会日语。在他的帮助下,两小时后,我们终于寻到了一个小寺庙,名叫誓教寺,位于台东区一丁目的松谷。跟着标识,我们来到一块有些年头、颜色发暗的墓碑前。碑上刻着六个汉字,读作“画狂老人之墓”。旁边还立着两块木板,一块刻着英文,另一块刻着日文:
“
葛饰北斋1760年出生于江户,卒于1849年,高寿九十。他是一位著名的浮世绘画师。其作品“富岳三十六景”系列为国外收藏家青睐。
寥寥数语,与其墓一般谦逊低调。不过,我认为,人们本应为这位日本的杰出人物打造一座更令人肃然起敬的墓碑。日本人称葛饰北斋为“浮世绘画师”,这个称谓被用在了墓碑上。“浮世”意为“浮沉聚散不定的人世”,“浮世绘”即是关于人们日常生活的绘作。在其作品中,北斋用幽默的笔触描绘了各类人群的情状与生活经历。这些绘作的目的在于娱乐大众,而之所以选用木版画作为媒介,是因为其适合在民间流通。这些画不仅仅在日本这个“浮世”中广为流传,更是声名远播至欧洲大陆。
正是通过北斋的绘作,日本的艺术和文学开始为全世界所认知。1856年,北斋的木版画被巴黎版画家费利克斯·布拉克蒙(FélixBracquemond)偶然发现,很快便成了后者每日观摩之物。这些版画随后又于1862年,被苏瓦夫人(Mme.Soye)及其丈夫通过两人在里沃利路上所开的“中国之门”(LaPortaChinoise)这家店介绍给了印象派画家。马奈、高更、迪雷、德加,还有很多其他人,尤其是凡·高,都曾受北斋作品的影响。与此同时,日本的小说、诗词和戏剧也慢慢传入欧洲。
北斋作品
苏瓦先生和苏瓦夫人显然是通过在他们店内出售的中式物件开启了收藏日本木版画的风潮。不过,中国的艺术品很少像北斋的作品那般笔感诙谐,刻画出生活的全貌,包括其中的复杂与悲怆。我觉得这似乎挺理所当然的。因为,任何文化下的艺术,都是其创作者思想的再现,是在该文化的传统思想和思维定式的框架下塑造而成的,相应地,也受特定的社会背景、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的影响。日本人口稠密,主要集中在四大岛上,民众之间的相互联系,注定比分散居住在辽阔大陆上的中国人更为紧密。因此,生活中的任何点滴都能唤起日本艺术家与作家们的情绪。日本的能剧和歌舞伎剧长盛不衰;紫式部早在11世纪就创作了小说《源氏物语》;而清少纳言也是在11世纪写出了日记文学《枕草子》;在胜川春章所生活的1726年至1792年间,浮世绘的创作已经在日本流行开来。
春章被认为是“役者绘”新样式的开创者。北斋起初跟随春章学习了舞台绘的手法,很快便通过其天赋与强烈的创新意识开拓了绘画视域。在其一生中,北斋为五百本书籍创作了逾三万幅绘作和插画,此外还留下了很多以他独具匠心的风格创作的绘画。单从这一记录就能看出,北斋定是将他生命中的每分每秒都用在了构图和作画上——难怪他会被称为画狂老人。
北斋《雪月花淀川》
中国未曾出现过一位像北斋这样的人,其他国家亦不尽然。可以认为,北斋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画家之一。因为,在其有生之年,北斋所有的绘作都得到了出版。即便如此,在九十高龄时,他仍期望能多活几年来精进画艺。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归功于日本社会的稳定,能支持他实现目标。北斋发现,木版画是展示他奇思妙想和对于生活的艺术感悟的最佳媒介,不仅契合自己的心意,更为观画者和收藏者们所喜爱。西方的油画与中国的水墨画在18世纪以前不易复制,因此在他乡鲜有流传。
早在593年,中国就已经开始制作木版画用以传播绘有佛经的水墨画了。而以青铜、玉石、木块和牛角(骨)刻章用印来显示权威的做法,可能起源更早,能追溯至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出于传播佛经和佛祖生平事迹的需要,人们开创了在木版上雕刻汉字和画线条的做法,以便得到大批量的拓印。所以,中国发明印刷术比西方早得多。
不过,在中国,写字绘图与制作拓印木版画的并不为同一人。日本的木版画制作者,尤其是北斋,乃是亲自设计、雕刻并进行拓印。在江户时代,日本有一种木版画是以墨印制出初稿,再用人工添色;这种木版画叫“江户绘”。到了1764年,铃木春信开始制作多色浮世绘。方式是,就同一款设计,制作数套木版画,每套用一种颜色,一一加印。自此,日本人更加致力于木版画创作,日益完善这门艺术,直到北斋迈入该领域。
节选自
《日本画记》
[美]蒋彝/著
梁贝特/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
出版社
2018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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