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观后(胡晓军) | 上昆40周年
姹紫嫣红观后
——上海昆剧团成立40周年漫笔
春节过后,径是“昆节”。上海昆剧团联手全国六家昆曲院团联合献演于上海大剧院,从传统文武折子戏到精华版《长生殿》,再到反串版《牡丹亭》,姹紫嫣红般地展示了“上昆”成立40年来传承、创新和发展的成果。可以说,“上昆”以40年的高质量剧目及演出,将昆曲的生命力加以维护并发扬光大,并赢得了剧团的成就和荣誉。
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与昆三班的余彬表演《长生殿》片段
昆曲的生命力,简言之,即古典美。昆曲在高雅、深奥、美丽、令人敬畏的同时,能令人产生一见如故的情感。追根溯源,就是古典美。二十多年前笔者第一次观赏的昆曲,是一位“昆三班”女演员饰演的杜丽娘,二十多年后依然印象犹新,情感尤深,写了以下文字:“临时搭起的露天舞台四四方方、空空旷旷,那姹紫嫣红、断壁残垣,那花花草草、酸酸楚楚,似就在那位女演员的左顾右盼、身前背后次第显现,又逐一消逝。我仿佛也真的有了如花美眷,真的过了似水流年。”最妙的是,这种“由虚拟始、于真实终”的审美感受,居然不用依靠了解唱词而得,这证明昆曲的艺术性先于文学性抵达人的感官及灵魂,观众既可以带着深奥的学问去鉴赏它,也可以毫无知识储备地去欣赏它,所凭借的只是一条与昆曲古典美的底蕴及气质相通的精神脉络,外面披着观赏性这一件美丽外衣。昆曲以基于古典美的生命力,足以使自己活在当代、演到海外,对“古典未必不时尚”(尚长荣语),“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之语,作出更令人信服的解释。
然而,对于昆曲基于古典美的生命力,也不可作过高的估计。昆曲向被喻为“戏苑之兰”,其剀切处不仅在其审美特征之典雅娇柔,而且在其生存条件之高贵苛刻。昆曲诞生以来,不止一次遭遇灭绝危机,显示其极易受到外部环境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尤其是思想观念、审美趣味、风尚潮流的影响,犹如兰花,环境条件稍有不适,便不能开花甚至无法存活。昆曲似乎只有在经济丰足、社会安定、人民富裕、文化昌荣的条件下才会出现繁荣景象。从历史和宏观上讲,这是很正确的判断。若进一步分析,作为文化柔软性与脆弱性的典型品种,昆曲与其他地方剧种相比,更有三点细节值得留意——
一是昆曲比其他地方剧种更易发生灭绝。包括方言、音乐、服装、民族在内的地域性文化对地方剧种既有限制作用,又具有保护功能,但昆曲没有后者的优势。学者刘祯认为:“对于不同的戏曲剧种应该予以分级保护,侧重保护那些具有重要历史价值、文化价值、艺术价值的剧种和剧团。”笔者认为,昆曲作为对中国文学、戏剧、音乐、形体之美加以系统、完整呈现的剧种,当是这种分级保护的顶级对象。
二是昆曲比其他地方剧种更易保持本体。一旦得到有效保护,昆曲从剧目到演艺的悠久、丰赡、深奥和典雅,能使其更易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原生态的保存,比其他地方剧种更容易免受以“改革”“创新”“现代化”为名的刀斧,从而避免发生质地的变异。同时,由于历史悠久,昆曲在当代生存的可能性反而增加了。正因昆曲与当代现实的距离很大,反成了当代观众尤其是青年人喜爱的理由。古典美与时代性固然是很遥远的,但又可能是最接近的,这种在古典美生发并主导下的生命力现象,基本上是自然的,绝非强致,不可强制。
三是昆曲比其他地方剧种的变化更缓慢。传统艺文在稳定性中蕴含发展性,早已被古人所认知。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意为主流体裁随时代变化而演化,旧体裁的创作无法企及前人的高度,但旧体裁也在因时而变,根据时代、社会和受众的需求适当调整和变化。其中,昆曲的变化缓慢与细微程度最甚,其音乐唱腔、程序动作要比减少原作出数、加快戏剧节奏更甚。
黎安、沈昳丽《紫钗记》片段
卫立、蒋珂《南柯梦记》片段
“上昆”的40年,一大半处于传统文化的寂寞期。“上昆”艰难地熬过了这段寂寞期,更很好地利用了这段寂寞期:各类剧目的发掘、整理和创造,各类人才得到延续、整固和成熟,市场的回归、充实和拓展。
若能始终维护和发扬“骨子里的寂寞”,势必会发现当下“昆曲热”的脆弱与昆曲研究的逼仄。昆山腔经魏良辅和梁辰鱼的创造后,在艺术技巧上达到了高度成熟,在文学质地上完成了由俗趋雅,最终成为文人艺术,对创造者和欣赏者都有很高的文学性要求。应该看到,当代昆曲观众的文化底蕴不够深,艺术修养不够高,特别是一些出于从众心态或冲动心理的年轻人,对其昆曲的理解力、热爱度及持续力均不可作过于乐观的估计。“上昆”一方面要更多地重视剧目的“文化释出”,呈现的“分众营销”,并适度尝试利用现代媒介来吸引新的观众,一方面要有意识地拉开形式创新与传统演出的距离,以避免万一形式创新失败而导致的对本体的损害。
对昆曲而言,理论研究若不能向创造和接受审美释出和转化,也是危险的事。当所有戏曲剧种的“非遗”身份已经确立并快速走向城市化,其创造和接受审美的雅化成为必然,昆曲由俗向雅的历史经验及其进入当代的理论新成果,至少可以成为绝大多数戏曲剧种的参考。“上昆”尢应将成立40年来在剧目、人才、机制、市场等方面的实践,自觉和主动地纳入评论乃至理论研究范围,向当代的“百戏至理”作求索,与磨练技艺、整理老戏、创排新作予以同等的重视和投入。这也是为当代昆曲拥有和发扬“骨子里的寂寞”的一个重要内容。
上昆40周年纪念活动上,“昆曲Follow Me”的大小学员齐聚一堂,从5岁到56岁年龄跨度超过了半个世纪,演唱了《牡丹亭·惊梦》片段
当然,笔者没有让“上昆”加挂“昆曲研究院”之类牌子的意思,只建议“上昆”加强营造理论氛围、培养学者兴趣、提供研究兴趣的意识。一方面,像尊重老艺术家一样地尊重老学者,使他们的观点以深入浅出的方式传达给昆曲演员和观众;另一方面,像关爱年轻演员那样关爱年轻学者,特别为年轻的文科学子提供审美机会和研究材料,吸引和培养他们对当代昆曲的审美乃至研究兴趣。学者傅瑾认为,戏曲的技艺即“演员训练、控制和自由运用身体的一种艺术表达”,这是吸引观众的基本,笔者认为这也是吸引学者的基本。值得注意的是,培养昆曲观众固然重要,但昆曲观众是有限的。古典美的生命力和骨子里的寂寞,注定了昆曲的文人化和小众化。昆曲不是太极拳,更不是广场舞,无限制、无目的地培养缺乏古典性、文人化的观众,其效果可能适得其反。在有限的观众里吸引潜在的昆曲学者,则是更重要的,有一个现象不可不知——众多优秀戏曲研究人才的出现,往往是在戏曲的盛期。因此,“上昆”可先以丰富的剧目和精湛的演出,再以昆曲历史文化的展示和推送,吸引和引导年轻学者自觉地进行当代昆曲的实践性研究,对诸如古今昆曲人文属性的变与不变、乾嘉传统与当代人文的关系、昆曲演艺流派产生的可能性及利弊得失、文人昆曲实验剧场的目的及方向等课题作轻松、自然的探讨,一边拉近昆曲理论研究与当代实践、接受审美的关系,一边用自身的艺术实践成果及经验,避免年轻学者可能出现的误解和误判,一边使自己在当代昆曲盛世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可谓一举数得。
断壁残垣已是历史。姹紫嫣红观后,径是“上昆”和当代昆曲的新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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