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红蓼溪 | 专栏
红
蓼
溪
这是去年冬天,在乡村晨跑里遇到的最美景象,我一定要慢慢讲。十一月的霜夜,我跑出村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起得比平日早,是因为浓霜里黄鹂踏着枫杨树枝打滑,想将身体拼命唤出热气,所以有吵嚷的变调?还是公鸡们在腊月临头一刀前,长得又壮又胖,终于成为乡村合唱队声震屋瓦的生力军?兼而有之。
早一点就早一点吧。迎着一线摇摇欲坠的黄金弯月向西半公里,沿着稠黑的大路,在道路尽头向北转入往肖港镇的柏油路,又在一公里后的舒氏路折转向东,稍稍躲避北风的刀头,跑向小澴河堤,与打着远光灯出门接娃娃的农丰四村幼儿园的明黄色校车擦肩而过,沿着梅家塆长坡,一身热汗跑上堤。站在河堤上茫然四顾,觉得夜色渐阑,青色天光下露出翡翠麦苗,黑瓦白墙,畦畦菜地,天色已在东边京广铁路方向破晓,一点红霞绽破在金神庙集的林树之上。
由浓云里渲染出来的霞光之盛,由浅红到深红,由一萼红梅到满树海棠,好像是有一个女人,藏在东边的大别山群山里,在耐心而仔细地调试胭脂与口红的色号。试遍了种种光影与色调之后,才发现这凛冽星河里沉积的热烈,还不如她素颜的脸颊与嘴唇,来得鲜红、馨香、润泽,如同普鲁斯特所言“清新的、玫瑰红的”生命。她洗尽铅华,神光离合,云堆旋即加厚、加重,层层将霞光缠绕起来,好像要收藏住这个绮丽的梦,任由列列青山、淙淙溪流、离离草木、落落鸟群的召唤,也不再出现。也只是那些在鸡鸣里早起的,将脚印印在小澴河石桥白霜里的人,才会得到这一点变化的慰劳,那些曲调婉转的黄鹂,大概也会由这样变幻而短促的霞光里,得到歌唱的启发,宇宙将它微妙的小叙事,温和地藏在这里。
搓搓手,沿着霞光消逝的河堤继续向北跑。并不是我经常跑步的路线。十余年前,这条河堤宛转如线,是我们步行骑车的必经地,路边的野花野草,路中央的坷坎水凼,堤林中的株株枫杨与杉树,我都非常熟悉,只是后来横贯东西的汉十高速由蛇行的河堤上飞掠过去,滚滚车河下的立交桥,将我童年最了解的道路截断了。从前河堤上密集的枫杨与杉树被砍伐一空,随后种起来的白杨被野生的藤蔓缠入荒野,草木纠结的河岸,继续向前跑,你会跑进野兔、黄鼠狼、野猪、喜鹊、乌鸦、翠鸟、白鹭们的梦境里。
但那天早上我下了决心,好像是那秒拍视频般的红霞沉在我心里,我想要比往日,再向前跑一段更荒芜的路,哪怕是迎面的北风如刀,四野浓霜如雪,魔性的苍耳好像等候多年的鼓点啃咬在我的裤腿上。一口气跑到高速路巨大的立交桥下,小澴河清碧一线,就由立交桥数根水泥擎天柱中间哗哗流过。在我之前,一定也有好奇的放牛牧羊人来到这里,牛羊当然会跳到小河对面去,可对放牛人来讲,一丈余宽的小澴河可不算窄,他们将四五个树桩排列在河面上,有一点铁掌水上飘练功夫的意思。我在河边站立片刻,听着头顶车辆轮胎与路面摩擦的潮汐般的声音,心里想,揭谛揭谛,到小澴河的对岸去,要是失足掉到刺骨的冰水里,就权当是它给我这个中年文青的冰桶挑战吧。
沿着小澴河的左岸,河床边的牛羊小路向前走。这是之前没有走过的路,河水在青灰的天色里,升腾着白茫茫的水气,小澴河的龙王君,这时候说不定也由他简易的龙宫里爬出来,在魏家河的水潭里,悄悄吐纳,吐出这些丝丝缕缕的真气。我惊讶地看到,护持住这漩涡密布的青冥河水与腾腾水气的河岸,两边镶满了红蓼,像于我们的群青梦境里,又创生出一个深层的绯梦。一小株红蓼那么孤单、脆弱、冷清,好像不存在,可是千万株红蓼聚生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女孩们忽然涌现的无意识的美。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里,“我”清晨走进旅店,看到睡梦乍醒的舞女满脸的羞红,大概就是眼前红蓼溪热烈的颜色。徐志摩写《再别康桥》纪念他的情人:“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这一片蜿蜒数里的红蓼溪,好像就缥缈在这样的歌声里。
想起山岭间看过的日出,海上看过的晚霞,由西伯利亚回返的航班上看到的极光,世界曾给予我变幻丰富的颜色,但都不及这个绯红的梦,它藏在荒野中的溪河,我生命的原乡,像璀璨的群星,决心置换成最不起眼的野花,出现在无意撞入的我面前。这一条由远古而来,曾经布满了扬子鳄与野生亚洲水牛的小河,这些红蓼,就是千万年滋养出来的吧。
我的晨跑还不能停,离计步软件的要求还远。我野猫般,一身热汗,心里藏着巨大的惊喜,挺胸,身体微倾,双臂摆动加快,小步幅,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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