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吸烟见人品
文 | 梁实秋 · 主播 |应犹
本文摘自《浮生如梦》
烟,也就是菸,译音曰淡巴菰。
这种毒草,原产于中南美洲,遍传世界各地。
到明朝,才传进中土。利马窦在明万历年间以鼻烟入贡,后来鼻烟就风靡了朝野。
在欧洲,鼻烟是放在精美的小盒里,随身携带。吸时,以指端蘸鼻烟少许,向鼻孔一抹,猛吸之,怡然自得。
我幼时常见我祖父辈的朋友不时地在鼻孔处抹鼻烟,抹得鼻孔和上唇都染上焦黄的颜色。
据说能明目祛疾,谁知道?我祖父不吸鼻烟,可是备有“十三太保”,十二个小瓶环绕一个大瓶,瓶口紧包着一块黄褐色的布,各瓶品味不同,放在一个圆盘里,捧献在客人面前。
我们中国人比欧洲人考究,随身携带鼻烟壶,玉的、翠的、玛瑙的、水晶的,精雕细镂,形状百出。
有的山水图画是从透明的壶里面画的,真是鬼斧神工,不知是如何下笔的。
壶有盖,盖下有小勺匙,以勺匙取鼻烟置一小玉垫上,然后用指端蘸而吸之。
我家藏有鼻烟壶数十,丧乱中只带出了一个翡翠盖的白玉壶,里面还存了小半壶鼻烟,百余年后,烈味未除,试嗅一小勺,立刻连打喷嚏不能止。
我祖父抽旱烟,一尺多长的烟管,翡翠的烟嘴,白铜的烟袋锅(烟袋锅子是塾师敲打学生脑壳的利器,有过经验的人不会忘记)。
著名的关东烟的烟叶子贮在一个绣花的红缎子葫芦形的荷包里。
有些旱烟管四五尺长,若要点燃烟袋锅子里的烟草,则人非长臂猿,相当吃力,一时无人伺候则只好自己划一根火柴插在烟袋锅里,然后急速掉过头来抽吸。
普通的旱烟管不那样长,那样长的不容易清洗。
烟袋锅子里积的烟油,常用以塞进壁虎的嘴巴置之于死。
我祖母抽水烟。水烟袋仿自阿拉伯人的水烟筒(hookah), 不过我们中国制造的白铜水烟袋,形状乖巧得多。
每天需要上下抖动地冲洗,呱嗒呱嗒的响。
有一种特制的烟丝,兰州产,比较柔软。用表心纸揉纸煤儿①,常是动员大人孩子一齐动手,成为一种乐事。经常保持一两只水烟袋作敬客之用。
① 纸煤儿:用易于引火的纸搓成的细纸卷,点着后一吹即燃,多作点火、燃水烟之用。
我记得每逢家里有病人,延请名医周立桐来看病,这位飘着胡须的老者总是昂首登堂直就后炕的上座。
这时候送上盖碗茶和水烟袋,老人拿起水烟袋,装上烟草,“突”的一声吹燃了纸煤儿,呼噜呼噜抽上三两口,然后抽出烟袋管,把里面燃过的烟烬吹落在他自己的手心里,再投入面前的痰盂,而且投得准。
这一套手法干净利落。抽过三五袋之后,呷一口茶,才开始说话:“怎么?又是哪一位不舒服啦?”每次如此,活龙活现。
我父亲是饭后照例一支雪茄,随时补充纸烟,纸烟的铁罐打开来,“嘶”的一声响,先在里面的纸笺上写启用的日期,借以察考每日消耗数量不使过高。
雪茄形似飞艇,尖端上打个洞,叼在嘴里真不雅观,可是气味芬芳。
纸烟中高级者都是舶来品,中下级者如强盗牌在民初左右风行一时,稍后如白锡包、粉包、国产的联珠、前门等等,皆为一般人所乐用。
就中以粉包为特受欢迎的一种,因其烟支之粗细松紧正合吸海洛因者打“高射烟”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