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他从上海放弃一切去台湾出家|四明治(2)
李:办手续的时候,你前妻一直都很配合?
释:配合啊,当然配合,法人都转成她了,她有什么不配合的(笑)。因为她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她也知道她要做什么。
李:你母亲不会有意见吗?
释:她会有遗憾,她还没当奶奶呢。我剃度的时候,她的反应是最大的,有一段时间情绪不接受,现在没问题了。她自己几年前也因我而学佛念佛。我父亲在 2016 年就去世了。
李:公司的人怎么打招呼呢?
释:上海的公司大概只有五六个人吧,所以也不太麻烦。有的我也让他去发展自己的生意了。
李:朋友们的反应是不是:你认真的吗?
释:我不信佛的朋友说:总觉得你是会回来的。我说,我还不还俗是我的事情,其实是你心里不接受我出家这个事情。这和我没关系。
上海那帮信佛的朋友依然在做护持佛法的事情。但我世俗的心理、行为和年头都没有了。我剃度的时候,朋友也都过来观礼见证。这只是分工不同。
李:你剃度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释:内心没有障碍。我是导演,我是编剧,我也是演员。我有一种抽离感,就好像我在高空看着自己一样。那个仪式进行了一上午,有现场录像。朋友来了七八个。我母亲也来现场了,她发言了,语言很平实,也很真切,表达对我出家的支持和理解。
(释默一于今年7月14日在台中剃度出家)
李:前妻有没有来?
释:她没有来。
李:为什么?
释:这倒是很有意思。一方面我不知她内心感受怎么样,二是她家乡浙江嵊州刚好没法办台湾自由行,这又是客观原因。
李:她会遗憾吗?
释:我觉得她没遗憾,我不知道呀,我没有问过她。
李:你现在和前妻还会微信联系吗?
释:没有刻意。有时也了解一下他们在继续做的护持佛法的活动,不太聊家长里短的琐事。偶尔也说一下,多添衣什么的。她能接受我出家,而她自己不出,用我的话来说,是分工不同。
李:你还提到过孩子在多伦多读中学?
释:是前妻的孩子,不是我的。他在那边学漫画和影视制作,这是他自己的意愿,我们也很尊重。他也说他想出家,我师父觉得他像是出家人。他长得有点像藏传小和尚的感觉。
李:你出家是因为对上海的中产生活心生倦怠吗?
释:不是倦怠,我觉得中产是一种很苦逼的生活。从小我就有三种梦:江湖梦,文人梦,隐士梦。上海对我来说,更多是第一种。我崇拜的是杜月笙那种人,可以不管别人认不认同。
李:你从小家里条件很好吗?
释:父亲是公安局公务人员,母亲是农业银行会计人员,不算特别富裕,但至少衣食无忧。六年级的时候,我口袋里就经常有 200 块的零花钱,自己买杂志、漫画等等。从小我就喜欢电影,喜欢看周润发、万梓良、刘德华等电影。后来 2016 年的时候,我还投过一部网大电影,但没有播过。这影响到我现在想用电影方式去弘法。
李:那为什么你想从江湖梦中抽身呢?
释:我知道它不长久。我就感觉现在时候到了,不是自己多有实力了,而是像人生的第一二三季演完了,OK 了。
现在的我,是一种“用心表演”的感觉,不是不真诚,很真诚,但我很难和你解释清楚。
李:这是一种新的追求吗?
释:对我来说这是回到原点。今年是本命年,我感受到的召唤很明确、清晰。2012 年想出家的时候,心还不能安住,但现在可以了。
李:36 岁对很多人来说,还是很早的,很多人还在打拼基础的东西,为孩子而奋斗,你没有想过要有自己的孩子吗?
释:曾经想过,也想有个女儿。可是,一直也就一拖再拖,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去,这事就不提了。对我来说,好像有个既定的剧本要走。
李:你没有孩子,就没有参加到上海幼升小战争等等。
释:啊呀,我上海所有的朋友都身陷其中。要读公立、私立、国际的,吵架。包括世外小学砍人的那个事情,我表妹在北京,也为学区房烦恼。“世间法都是苦的。”
李:如果我写,你 36 岁前财务自由了,大家会觉得,生活有那么容易吗?
释:之前有人说我是身家十几亿的生活状态,想去哪去哪,开车就走了。但现在,你怎样写都可以,对我来说没关系了。说句玩笑话,我一路被嫉妒过来的。大学时我当班长,非典隔离时期我翻了个墙,被抓了。对我本身有成见的老师就说改选班长,结果改选了,还是我当选。
李:大多数人的焦虑还是源于不满足。
释: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不幸福也是比较出来的。“如果把心安载体放在外界,那就随着他们转了。”在佛门之后,我找到很多种方法来化解。
李:如果没有财务自由的话,你还会不会出家?
释:事实顺序虽然是这样,但我觉得财务自由不是出家的前提。这无法假设。
李:现在很多人出家很多是因为痛苦,特别是婚姻家庭的痛苦。
释:我觉得 35-40 岁出家挺好,大多数是想明白的人。以前有一些是没有出路才出家的人。现在中产这个年龄的话,感情大多有问题,我在婚姻中没有这个问题,但身边这种看得太多了。
谈完这些,寺庙的钟声响起,释默一要去“过堂”,也就是集体吃午饭,而我和寺庙的俗家工作人员一起,吃自助素餐,自助餐很丰富,有 10 几个菜,也有水果。过堂的释默一换了一身褐色的僧袍,显得更加庄重。在所有的僧人中,他显得人高马大,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我的午餐)
出家,是一种选择。斩断和世间所有的联系,得到居士和信徒们的供养,自己去追求佛法,成为此生一种使命,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重大的生活选择。
午饭过后,我们又回到观音像下,继续聊:
李:你 7 月份剃度之后的安排是?
释:剃度之前就考虑读佛学院了。我不想读大陆的佛学院。老师就推荐了佛光山、净觉等等,我一看“净觉”两个字很有感觉。查了一下资料之后,发现它还是一个和泰国合办的大学,有毕业证书,我就来这了。佛光山虽然有名,但我却没有选择,它太大了。
李:你的法名是怎么来的?
释:剃度师傅起的。我和师傅说我喜欢“一”和“无”这两个字,因为我这辈是师傅下面“默”字辈的,所以法名就叫“默一”,然后还有一个内号,叫“禅无”。师傅之前刻了十个印章,都是默字的词组,刚好里面有一个叫“默一”,他就给我了。
李:现在这个佛学院大概有多少学生?
释:学僧大概 70 人左右,一年级新生只有 4 人。学费全免,我们也很少有花钱的机会,最多买点本子等等。上课和日常是用中文,其他国家的留学生要先上语言学校。接下来我们要学巴利语或者梵语。我们睡的是地下室大通铺,10 几个人一排,幸好只有一个同学打鼾,大家也习惯了。
李:你的同学大多有怎样的故事?
释:每个人总的印象是,大家来这里不是为了虚度光阴,而是为了学有所成。否则他就没有必要来了。同学里面最年轻的有 96 年出生的,年纪大的,有 50 多岁了的大陆学僧,他准备明年去日本深造佛教,历史上还没有这样的华人。因为日本对佛法的研究非常细致。
我们的学制四年,中间会去泰国交流。研究生的话有去泰国缅甸斯里兰卡等国家的。
李:你比较想去哪里?
释:我想去斯里兰卡。目前佛教的三大体系是汉传佛教、藏传佛教和南传佛教,后者就是我们说的小乘佛教。通过南传再到藏传是一条通路。我比较喜欢斯里兰卡,那里纯粹度更好。印度现在已经基本没有佛教了。
李:你们还有寒暑假吗?
释:有的,各有 30 天左右。可以离开学校。
李:离开学校回大陆也要找到寺庙呆着对吧?
释:对的,不能回到自己的房子里面。要自己在大陆找一个道场呆着。
李:以后你会去做住持吗?
释:这完全是有机会和可能的,和开公司一样,你是打工还是当老板,看因缘。我估计读书四年以后,我会回江浙沪,去一些道场。那样我又会和我朋友们离得近一些。
李:做住持会有很多行政事务,可能影响探索佛法?
释:其实我最想做教出家人的出家人,当法师的法师。我觉得现在能讲经说法,讲得明白的,少之又少。嬉笑怒骂皆文章,恰恰是禅师的风格,这样的人很缺的。
李:北京龙泉寺住持学诚的事你是怎么看的?
释:很多僧团里面流行一句很有智慧的话: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是指我还要吃我的饭,睡我的觉,学我的经,不会被他所干扰影响。有关系是指毕竟都是出家人,而且是来自大陆。食色性也,僧团的制度建立也非常必要。会有一种蒙羞的感觉。谨以为戒,
我剃度的时候,身边有些朋友也问,这能行吗?言下之意就是:吃饭,男女之事。我说,哦,原来普通人就是被这两方面牵制,吸引。对我来说,恰恰没有。
李:对这两个事情的不被牵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释:我之前在杭州的婚姻,就是这个方面(解体的)。
李:你对这些没有特别的热情?
释:没有。
李:信仰宗教会带来世界观的变化,前世来世,天堂地狱,这些你相信吗?
释:这些只是民间信仰,也是一种基础的因果而已,佛教还讲三世因果,业力和愿力交织,这是真相。但对佛法的终极来说,宇宙,宇是时间,宙是空间,它只是揭示世界万物如实的真相而已,它是讲究真理的一种教育体系。禅宗是其中一种写意的阐述。佛教,有哲学的意味,有科学的思辨,但都不是两者。
李:那你有兴趣探讨自己的前世是什么吗?
释:我没有主动问过一个人。但我自己想过,我应该当过出家人,当过土匪强盗。
李:为什么?
释:我有江湖气,很喜欢杜琪峰、北野武、侯孝贤电影,他们身上那股劲,那股生命力的东西。
李:那你之前这么多年,有没有碰到过要用江湖去解决的问题?
释:当然有。持枪过来的都有。
李:你下一世想做什么?
释:无所谓,宗萨仁波切还说下一世想当妓女,因为要普度众生。还有一些高僧发愿,想下一世当猫狗,也是同样道理。
之前,我和小学班主任联系上了,她对我的印象,就是好学勤奋。恰好她也学佛信佛,我们聊起来不仅没有障碍,还惺惺相惜。教师节的时候,我发微信问候她,她说以前我是你的老师,现在你是我的老师。很有意思。
李:这可能也是一种轮回吧。那么,如果参透了佛法,那是不是这一世的得失都没有所谓了?想想也让人觉得有点没有意思?
释:佛祖说,“佛法不离世间觉”,我们仍然要遵循这个世界的道理去生活。现在我们可能是第一次见面,相对陌生。但如果按照佛法的观点来说,都是因缘所生。成,灭,都是因缘所生。如果真正能接受的话,情感的离散,关系的破灭,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都会更从容客观地去对待它,内心就少了很多烦恼。
风很大,持续地灌进我们的谈话录音里。寺庙大门外很暗静,连当地人都没见几个,离开的时候,我等了 20 分钟才等到一辆从 5 公里跑过来的 Uber 车。两个小时的谈话之后,内心变得飘而空荡,发了条朋友圈,提到刚刚的采访。有一个朋友不断在下面追问,大陆人究竟怎么可以到台湾出家,她也有这样的计划……
如果是你,会愿意放弃世俗,进入一个不用自己操心的生活系统里,专心研习吗?如果这么做,只是为了解决个人生活中的痛苦的话,对于释默一这样的佛学研究者来说,只是一种寄托而已,不是真正地研究世间真理。
他可以做江湖大哥,却已决心下半辈子留在佛门里。“保护好皮囊很重要,这样才能有更长世间弘扬佛法。” 他也保留关注各种公众号,研究着如何通过新媒体和电影等方式来更让佛法普及,他并不与世隔绝。
如果他再活过 36 年,他的佛门生活就超过了他的俗世生活了。他现在每天的功课是抄佛经,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大多是繁体,甚是工整,亦可谓是一种“每日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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