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谈《三四越界》:越过边界的“野心”,想要抵达的绿洲|创作谈
2018上海-南京双城文学工作坊| 上图年度大展“缥缃流彩:中国古代书籍装潢艺术” |张翎中篇小说精选集“生命力”三部曲 | ......
(点击图片可进入本报对文珍小说集《柒》的访谈)
在这部作品中,文珍还尝试了自己手绘插画,文章结集之后,她发现,画画也是越界之一种。
杜鲁门卡波特在《别的房间,别的声音》里有一段著名的话。“头脑能接受劝告,心却不能。而爱,因为没学地理,所以不识边界。” 所有的动物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猫。“好奇心杀死猫”,因为求知欲之大,甚至比爱欲更难遏制。
不识边界的,当然不止爱和好奇心。想要的丰盛人生亦如是。
文珍 / 手绘插画
创作谈 /越过边界的“野心”
《三四越界》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总归是有点不同的。上一本小说集《柒》写完后记时,我便被朋友取笑:三年才出一本书也就算了,怎么还感慨成这样,又是“全都是失去的时间”,又是“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他自己”。因此这次出书就分外低眉敛目起来,尽量不在书之外做过多自我阐释,一方面因为散文不比小说,已经开门见山以“我”为主人公说了一整本书的话了;另一方面,也是从虚构到非虚构,第一次开口谈论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以前一直藏在若干故事后的人,首次远兜近转,绕过重重迷宫般的路障,有点羞涩地走到亲爱的读者们面前。
其实生活里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个简单开心的人。独生子女从小孤单够了,有人和我玩就很开心,但凡有朋无远弗届,能不写就尽量不写。这或正是写作习惯不够专业的地方:根本我就觉得活色生香的人间世比枯坐书斋有吸引力太多,也很少有真正的使命感和献祭感。文学是很好的,但是不必把它当成需要肝脑涂地才能护卫的圣殿,也不必把自己当成焚香沐浴方可献上的牺牲。倘若冥冥中真有一个文学之神,看到那么多废寝忘食、舍生忘死的写作者,将难免错愕: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想法就暴露了我其实是相当闲散的个人主义者。我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比起写来,别的事情更不擅长;又因为多少还有一点好胜心,因此不擅长的事情不能够带来乐趣;为了自己高兴,这么多年也就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码下去。写作于我而言是出口,不光是简单意义上的情绪宣泄,也是为了偶尔能躲到另一个以字词与想象搭建成的广阔天地去。它是堡垒,是平行空间,也是白日梦的花园。但同时,也随时欢迎人进来。
获华语新人奖的时候,我写过一个佶屈聱牙的创作谈,说:
“希望自己一点点手创的城,是人心中难以摧毁的梦境之堡,而非绚烂五色却可一把抹去的速朽坛城。……城虽建得旷日持久耗资巨费,却不至于迅速破门失城凋败废弃;进出内外的行人不多,却每时每刻总有人真的进来,亲手抚摸那墙,安然坐在那椅,晒我亲手锻造的太阳,仰望刚刚完工的银河,又与我城中老少妇孺一同欢笑落泪,扬眉低头。真实和虚妄并存于一处,过去与未来皆打通无碍,活人和幻影能彼此陪伴,这就是一个创世者可以得到的最大安慰。”
时至今日,我也不能比当时表达得更好。但是,作为一个中短篇创造者,一直不停地搭建一个个自成封闭系统的小城,渐渐变得没有那么富有挑战和趣味。连建数十座后,遂决定挖一条运河将这些已有的城池连接起来,使城与城之间互市,通关,人马往来,变成一整个生机盎然不断壮大的帝国。而散文集或许就是挖运河时带出的大量泥土,还要用一些特殊的驿站牌把运河沿途行经之地一一标记起来——比如梦,抽屉,花,镜子,楼梯,灯,书,和雨——并用上好材料修葺这些驿站,备有风格迥异的花园和长椅。等这条运河通衢,就可乘一叶扁舟,从河头一路行驶到河尾,轻倩喜悦地——至少也要有冒辟疆携董小宛归宁的意气风发。
换言之,这次写散文,竟是为了书写长篇做准备,也是一次对小半生所得经验材料的审慎检视。埋藏更深一点的野心,则是借助挖掘河道,让记忆长河自由自在地涌动起来。大船真正开始行驶时,也许大水会随时决堤,开辟新的河道;也许会随便搁浅在什么地方,从自设的驿站和码头获取一点补养再出发,一切皆未可知,但是至少要让河道先浚通起来,连接江河湖海,方能推船下水,断缆启程。
这看似一次文体的越界,其实却是即将开始的远航的预演。
这也是我为什么说:“这是我所有小说、诗歌和白日梦的出处索隐。”此处所指的小说,当然不光是已完成的那几十个中短篇,还包括我终将完成的长篇,和未来更多的中短篇。里面倘若隐藏了一个人的来处,也未始没有暗示他的去处。
——这样的解释可以吗?
事实上,就在动笔这天晚上,挖掘河道的比喻才第一次来到我脑海里。写小说的人大概天生就不会好好说话。他每次试图解释自己一本书的创作动机,都可能是一次崭新的虚构。但是,里面又总有一些闪躲的实情。有人在等待戈多。制谜者在等待解谜人。作者永远对读者翘首以盼又若有隐忧。
“如得其情,哀矜而毋喜。”
这种种书写和诉说的努力,竟都不过为了徒劳地伸手挽留注定逝去之物。我们爱过的人,使用过并眷恋的事物,曾在某个瞬间怅然凝望的风景,一切的一切,如果不能留在文字里,一百年后将不再有人知道。当然写得不够好,也是一样的结果——甚至比自然风干更速朽。
也因为这对抗时间和虚无的妄念,我总希望自己写得更好一点,更努力一点,才配得上被阅读和喜爱:就因为书里画过一朵蓝色的绣球,居然在各地书店收到了七束之多,大多来自素不相识的亲爱的读者。深感惶恐的同时,开始奢望很多年后,也许真的还会有人记得,曾存在过这样一个平凡而软弱的人,试图从青蛙镜中构建不存在的自我,在暴雨滂沱中孩子气地痛哭,遇到并深深喜欢过一些人,也曾有幸被靠近与遗忘。
在和这本书有关的活动里,很多人都问过这本集子为何名叫“越界”。书名和人名一样,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不过一个偶然的代号,而且其实后记里都解释过了。唯一没提的,是为什么选择水彩而不是其他画法:是因为水彩颜料需凭借水为媒介彼此影响、浸染、叠色而成,这是越界之一种,也和河道的比喻有某种相通,因为最终都需要水的存在。
那么,在这个即兴比喻里,水究竟是什么?
水几乎是一切。
记忆,想象,情感,理解和共情力。那些真实发生过的邂逅、相知、成住坏空与终有一别。就像书中第六篇《船》的尾声:“我”不光想坐在船上顺水而下,自己就想变成一艘船。“也许有一天一切都必将沉入海底,那么此前,先承载所有,驶入真正的黑夜、明亮,和风浪中。”
以及后来常常引用的马尔克斯:“我写作,是为了让我的朋友更喜欢我。”
那么,就把一生的错误化成涓滴墨水,用纸和笔牢牢记住。开通河道,丈量即将缔造的帝国疆域。回望来路,开拔去那都说“人间不值得”却永远不乏美、深情与奇迹的婆娑世界。而后再把自己彻底打成碎片,一一分发给我想结交的你,你们。总会有一些时刻,这些碎片会一起反射出你我他快乐或哀戚的面容。
——这就是写作者越过山丘,分开红海,横穿平原,最终想要抵达的绿洲。
选读 / 一灯如月看多时
我现在的家是2009年布置的,买的第一件家具就是灯。一个长鸟笼形状的灯。时常我一个人在家里,什么台灯工作灯吊灯都不开,独开这一盏。尤其黄昏的魔术时刻,夕阳随影流光,渐渐从茶几转移到玄关,最后和这个长鸟笼灯的灯光汇合,随即阳光便消失,三足金乌纵身一跃,彻底跃入西山的阴影中。
我时常想那金乌跳得那样仓促,会不会跌痛。但鸟笼灯永远安详地、幽幽地亮着。橘红色,不亮堂,却是暖色调,像一个洞穴内篝火曲折传出的光。放在餐桌边,完全不够看书,只能勉强看清楚桌子对面的眉目。偶尔有朋友来看我,开这盏灯的好处在于在暗中,可以坦然地凝视对方而不觉得突兀。尤其是阴天或者夜晚。
友人的眼睛里就像跃着烛火,又像远方的星。料想他们眼中的我或许亦如是。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哎,那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到今年,鸟笼灯已经在我家亮了九年。很多来过我家的朋友都记得这盏灯。
2012年我援疆半年,为当时的临时居所买下的第一个大件,也是灯,白铁玫瑰环绕的铁艺落地灯——并非偏爱钢铁柔情的美式田园风格,只因为淹留此地统共不过一百八十天,华凌市场虽大,真正性价比高的选择实在也有限。大理石底座,全钢灯杆,非常沉,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设法把它从离住处南门尚远的华凌市场运到出租车上,下车后又如何费劲地从一楼搬运到了六楼。然而灯亮起的那一刻,所有必要不必要的辛劳都得到了回报——几天来看上去简陋破败的居所突然就被抹上了一层神光,旧丝绒窗帘的颜色也变得柔和了。那半年,只要在乌鲁木齐的日子,我进门的第一件事,总是先伸足果断地踏亮那盏灯。整个房间瞬间就笼罩在暖光里,让我知道,在这个陌生的亚心之城里,唯有这一小块亮光是完全属于我的。我可以在这灯下读书,发呆,吃葡萄,像原始的穴居人守着洞口的篝火,以一种足以吓退猛兽的教人安心的明亮。因为灯泡瓦数很高,在一些边地寒冷的夜晚,甚至可以直接带来热暖。
半年后离开新疆,犹豫再三,仍然决定把这沉重的落地灯拆卸成灯罩、灯杆和灯座,分头装箱,千里迢迢运回北京。好比把自己在乌鲁木齐的一部分光阴仔细打包运回,中间尚藏有无数个借灯光驱散寒冷和黑暗的夜晚。
帮我拆灯打包的朋友随口问:这灯很贵吧?
其实不贵的。那种田园铁艺在北京,几年前就过时了。我笑着,没说话。
回忆中有时还夹杂一只小猫的身影——离开乌市前最后半月,终于机缘巧合收养了一只小猫叫阿思琅——在明亮的黄光里向我跃来。那真是记忆中关于新疆最美的画面之一。
黄仲则的《癸巳除夕偶成》里,本是“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一灯如月是一个朋友和我说起的。后来我也一直没有再问他是不是即兴改编,只是觉得这句改了意思也甚好。
黄诗的好处,原本不在“一星如月”的以小见大,而是“悄立市桥”的孤清。除夕独看星月的人,并不知道为谁风露立中宵,而区区四字,寂寥情态全出。此处“星”若改成“灯”,则有星的室外就移到灯下内室,抬头变作低头,“看多时”虽同样凄寒,却因为空间变得狭小,寻常事物也更多了几分百无聊赖。
是过了很久以后,我才突然察觉了一件小事。
你的房间里,竟然并没有一盏我记得起来的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陆陆续续想到替你添置安排的一切,却一直忘了买灯。你的工作台上本来是有台灯的,只是光的颜色不大对。根本你整个房间的颜色都不对,太惨白了,日光灯一打开就清清楚楚暴露出所有细部的摆放随意,临时,不讲究,凑合。不知为什么,其他都还可以忍受,一想到你这样一个好人在这样惨白的灯下看书,就不免非常之难过。分开之后那么久,我一直避免想到一个游子深夜归来,在那样一个房间里疲惫地和衣而卧的场景。白天伏案工作,晚上斜靠在床边就着台灯看书。这些形象都太具体也太真实了。如此很容易就带入感情,让人感到虫蚁噬咬般的微细痛苦。
这些天虽然说了很多话,仿佛都和感情无关,只和人世间那些固有的道理有关。我原本以为这次诀别能够解决我所有的精神问题。然而后来才发现,闹半天一切只是从一块浮冰,千辛万苦地跳到了另一块浮冰上。而我又并不是企鹅,而只是一个穿着单薄、仍在不断流失热量的人。因此就一直一直感到冷。太阳出来了,从外部似乎获得短暂的温度。同时身下的冰块又在渐渐化去。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小块小块的春日融化的冰。这才发现离岸已远。早已回不去了。
上述是一篇废弃小说里的段落。小说没有写完,我甚至忘记了最初要写这小说是为了什么。过了差不多一年再看到浮冰的比方,觉得小说主人公的处境委实是非常艰难的,几乎也要感同身受地替她寒冷起来。这样难,怪不得要一直写信。但是写这样曲折的信又有什么用呢,连写小说的人都吃力得编不下去,最后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讲起这个残篇,只因为开头也是灯。我原本一直是如此迷恋灯的人,所以就继续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吧。比如说,第一盏灯到底是谁发明的呢。世人只知爱迪生发明了灯泡——在后世的中文里,渐渐变成尴尬的比喻。还有什么关于灯的歇后语?
“瞎子点灯——白费蜡。”
“太阳下点灯——白费蜡。”
有趣的隐喻。残酷的戏谑。灯很难雪中送炭,最多锦上添花,偶然照亮那些幸福或哀凄的眉眼,一旦熄灭,面容又瞬间隐至暗处。
灯只不过是灯。
微弱的那么一小盏灯火,远处夜航的船看到了,很慢很慢地靠过来。天亮了,灯塔也便悄悄暗了。和城市里无数路灯一样,完成了上一夜的使命。未见得一定有用却严格遵守关于起灭的约定,灯比篝火总要离现代文明更近。
当我们说起万家灯火的时候,也许只是在说,回家。该回家了。
在并非久远的过去,很多城市夏天傍晚都会停电,因为所有人同时在用风扇空调,经常短时间内电力供应不足。
每当停电,大人不见得有多快乐,却永远都是小孩们的盛大节日。终于可以合法地从某种正常(因而无聊)的秩序里脱逃,动静很大地互相追逐着,啸叫,欢笑,高兴得像发了疯。而乏味的大人们都在做什么呢?他们总是在翻箱倒柜地找蜡烛,好像。
当时爷爷奶奶家用一种自制的蜡烛。用剩下的蜡烛头去芯,加热熔化在一个小小的废弃不用的旧搪瓷缸子里,再趁未凝固时放入一条粗棉线做灯芯,这种自制蜡烛极其经烧,而且蜡油烤融后仍旧熔在杯子里,因此丝毫不至于浪费。是聪明的家用省钱法则,但我却不大喜欢,因为每次燃烧后都会积下焦烟,放久了又落上新灰,看上去总不够体面。还是欢喜商店里买来的新蜡烛,甚至钟意白蜡烛更多过红蜡烛,因为格外洁净、精致,接近半透明的纯白,快烧尽时又能留下浪花卷涌的形状。
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借一根橄榄枝从日神阿波罗前进的车轮里盗来的火,可被视为尘世的第一盏灯。最早的灯只和火有关,灯与灯的最大区别只在于燃料,以及用什么容器承载这脆弱、充满危险又灼灼其华的光焰。最常见的当然是纸灯笼,透光性能好又轻巧的灯器,则莫过于西洋舶来的玻璃。即便到了曹公写红楼的清朝,荣国府这样吃穿用度皆非寻常的贵胄之家,一盏玻璃绣球灯也依然是连宝玉都要珍视的物事。
这一幕发生在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里。是个秋雨夜,黛玉刚刚吟罢闷杀人也么哥的《秋窗风雨夕》,正待搁笔安寝,可巧宝玉穿着北静王送的蓑衣来了。黛玉取笑他“哪里来的渔翁”,又忍不住赞这蓑衣精巧,宝玉忙许愿要送她一件同样式的,此情此境下,作者对黛玉言行心理有一番极精微的工笔描写。
清 孙温 / 绘
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得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可惜黛玉难得流露如此不设防的小儿女态,宝玉当时却未领会得。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得你劳了半日神。”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得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着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着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宝玉扶着他的肩径去了。
这段曹公看似写寻常对话,竟无一字可删。无论是读诗夺诗烧诗,还是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抑或是刚刚披蓑戴笠地出去又想起一句不相干的闲话复“翻身进来”。然而这一节最动人的,还是黛玉少见的软语温存:“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这是她少有的不疑忌,不自伤,也不隐藏心意的时刻,一切的一切,也许只因为是个雨夜,又有玻璃绣球灯和小蜡这样美丽的物事,在这样一个闷制风雨词的雨夜,平白笼照出一团晶莹剔透的暖意,就着这点光芒,将心事在风雨飘摇中映得透亮,亦足以照亮私心所爱者的归程;又因为这一灯如豆,仿佛随时就会熄灭,却也并不怕人知道。
《秋窗风雨夕》里也有“泪烛摇摇爇短檠”之句。“爇”就是燃烧,“檠”就是蜡。这一晚原本属于摇红的烛影,却可惜宝黛终究没有共剪西窗烛的缘分。
灯缓缓燃尽的不光是灯蜡,还有彼此失去的可能,和曾经如此动人的靠近瞬间。
《三四越界》
文珍/著
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8月版
文学照亮生活
公号:iwenxuebao
网站:wxb.whb.cn
邮发:3-22
扫描左边可进入微店
文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