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已经厉害得无法再进步了吗？

2018-11-25 03:08:栏目：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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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植田正治摄影

黑更蓝：《小姑》是陈树泳第二次启动“一周一篇小说写作计划”的第3篇作品。这篇较短，没有PDF。

小姑

苏明明晃着手电筒从茅厕里出来，那条坐等在外头的黑色土狗就朝他呜叫了一小声跟到了他的脚边。这条土狗跟他同龄，正好是在他出生那个月出生的；听爷爷说过，这条土狗是之前家里养的一条母狗生的。那条母狗每年都会下两胎，生下来的小狗在还没断奶的时候，就陆续炖了吃掉了，现在这条养了九年的老狗之所以能逃过这一厄运，据说是某人（但没有证据）嫉妒他们家有一条那么能生育的母狗而偷偷地把它药死了，所以最后这一只弱小的、还没被吃掉的小奶狗，就这么被养了下来。它是一条公狗，因此九年来，他们家再也没有机会吃到狗肉。爷爷提到那条被药死的母狗时，奶奶也补充了另外一件恶毒的事情：大姑和小姑以前养了十几只鸭子，因为不辞辛苦地捞茅坑里的蛆喂它们，它们都长得毛色油亮，但有人往茅坑里撒药，鸭子就全被毒死了。这类事情让他感到可怕，但他更厌恶的是家里没有厕所，他知道只有像别人家那样盖了楼，洗澡和上厕所就不用到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来。可这件事家里说了两年，作为泥瓦匠的爸爸却连一张图纸也没画出来。当他在土狗的陪伴下回到巷子里的大房时，看到突然出现的大姑父在跟爸妈说事情，爷爷奶奶也都在。他们打发他去把小姑叫来。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二话不说就出发了，还是打着手电筒，带着他的忠实土狗一起走夜路。

家里的房间不够用，从他记事时起，小姑就一直是住在堂伯家里的。去堂伯家要经过一片长着杂草、常有蛇出现的鱼塘。只要是在晚上，无论是谁都不想走这条路。有时手电筒照过去，小路中间就有一条蛇擎起蛇头瞪着来人。所以一般情况下，小姑傍晚吃过饭后，就尽早地去堂伯家，避免在夜里遇到蛇。虽然有土狗陪伴，但他还是采用了最保险的方法，带着狗一路狂奔，一口气跑过了毗连鱼塘的那两百多米路，到了堂伯家的时候仍然气喘吁吁。她们觉得这个九岁的小孩胆子够大，就在说说笑笑中小姑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她跟堂伯母和两位堂姐在客厅里边听电视边绣花），脸色忧虑地跟着他胆战心惊地走回自己家，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怎么躲都躲不过的婚事。

……那几年他们家不断地感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而这些压力通常不是通过不幸降临到他们头上的。相反，这些压力是一些此起彼伏的好现象——就近的情况是陆续有人盖起了新楼、有人挖到了锡矿、堂伯到深圳置办绣花厂、有人把稻田改成规模像样的鱼塘养起了能卖出高价的鳗鱼等等；另外一些，就是原本离他们遥远的事物也陆续地在他们身边出现：大哥大、迪斯科甚至是夜总会……总之，空气中浮动着许多人的命运正在转变的迹象，但他们感到自己既缺能力又缺资金更缺机会，因此社会的快速变动不但没有给他们带来新的希望，反而造成了频繁的阵痛。家里的这个九岁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全家的寄托，除了盼望他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外，他们还能想到什么呢……想象着他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并肩负起全家的重担或许能够给他们带来一点安慰，但那毕竟要等上十几年；而眼前他们能做的，能寄希望带来一点改变的，是为小姑找一户令人满意的人家。

小姑二十三岁了，其他同龄的姑姑早几年已经嫁人了，但小姑依然每天在家里绣花。她把绣花挣来的钱存下来——（那是她胆怯的希望）——只抽出很小的一部分交给奶奶添补家用，事实上绣花所得就没几个钱，所以不能说她不顾家，但对一个拮据的家庭来说，这样不光彩的念头不可能不在他们心头闪现。难道小姑就不明白自己身上的任务吗，她当然知道，虽然她生性腼腆并且从不以自己的美貌自傲，但通过嫁一个好丈夫来改变未来的生活，，同样是她的心愿所在，除此之外，她跟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想不到其他办法。因此这几年来虽不断有人来说亲，但差强人意的消息都被他们拒绝了。但是现在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家人觉得不能再等下去，小姑虽心有不甘但也觉得再等下去自己转眼又年长两岁就更无希望。就在这一年，大姑父因在汕头服装厂跑动而认识了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其中一个在聊天中说到了家里的弟弟二十五岁了但依然不务正业，成天迷恋改造音箱和跳霹雳舞，做哥哥的希望弟弟尽早结婚，一来可以分家使弟弟少依赖哥哥，说不定有了家庭后弟弟也会变成熟。好出头的大姑父有意牵起这门亲事，依他看，朋友的这位弟弟虽尚未成器，但家里有一双从机关单位退休的健康父母，又有个开运输公司的哥哥，总归是家境殷实，相比那些嫁在潮州本乡的姑姑们，小姑如果嫁到汕头城里，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大姑父立刻向朋友要了一张他弟弟的照片，写了信寄来说明原委，并要求家里也寄去小姑的照片。他们一看照片上的这个人，觉得一表人才，小姑虽羞于表示，但大家都知道她也喜欢。但他们没有被这个好消息冲昏了头，他们狐疑条件这么好的人，还需要等到别人大老远地牵线介绍吗，会不会是照片上看不到的地方有问题，比如身体方面有残疾，但一想到这个人会跳舞，心里立刻踏实下来，随即又想到那么他的品德呢……他们就在忐忑中等待新的消息，而消息也很快随着大姑父的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寄来：对方和对方父母看了照片，觉得十分喜欢。

接着，就是安排见面。在这件事上，多少有些挫伤他们的自尊心。按理说男方那边应该主动过来看看，而不是邀请女方家人过去会面，但信上也说得合情合理，他们没有提到婚事，而是邀请女方一家近日到汕头海洋公园去玩。既然这样，他们决定先过去探探虚实，因此没有带上小姑，只由哥哥嫂子带着明明，坐上半个多小时的火车，再辗转客车来到他们家。他们受到该有的热情接待，但这一行程只有明明一个人开心，公园、大海、又是玩又是吃又是玩具礼物的，他多么希望小姑能嫁到汕头，那样他以后也就有机会再来。第二天哥哥和嫂子失望又气愤地回到家里，告诉小姑说这件事十分不靠谱，虽然那人的哥哥和父母都想撮合婚事，但他呢，他到现在还跟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扯不干净，嫂子补充说，他那时髦样我看不只一个女人！告诉小姑时他们有意隐去了他们所感受到的侮辱：那人从外边玩累了回到家，看到父母未经他同意就安排起了这事，故意表现得很无礼，蹲下来揉乱明明的头发说：“叔叔已经有对象了！”小姑听了没有任何表示。但她把哥哥扔到垃圾桶里的那封夹有照片的信偷偷捡起来，带到堂伯家的她的卧室里藏好，有时一个人在夜里拿出来看，仿佛她还有希望。有一次，明明到小姑那里睡的时候，想找那本《七侠五义》让小姑读给他听，翻来找去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小家伙虽小但十分吃惊，懂事地没有引起小姑的注意。姑姑有时也逗他，问他在汕头的所见所闻，他就高高兴兴地向她再讲一遍。

这件事过了四个月，已经来过几回的媒婆又过来说亲……这次她带来的是邻村冶锡厂里的一名会计的情况，如果她知道小姑此前的婚讯已经超出本乡本地直达汕头城区，那么她就不会以那样热络的态度来承受这家人突然意兴阑珊的冷淡，但她也适时地拿捏起老女人那种见过世面的酸气，有意无意地暗示小姑年龄也有了，再挑挑拣拣地耽误成姑婆岂不更加可怜。他们回答说只要想嫁，随时有人娶，正因为不愁嫁，所以才想选个合适的。话虽没错，但声音传了出去，之后前来问亲的人就没有了，到了第二年年中还没有新的消息，并且略约地听到村里人在传他们家这么穷还眼光高的闲话，他们心里开始发慌，并且发慌了两三个月，直到大姑父重新带来喜讯：在潮州市区服装厂工作的制版师，只不过依然是邻村人……家人都觉得再等下去风险太大，考虑到小姑嫁过去之后兴许能学做一名裁缝将比只会绣花强百倍，就问小姑自己的意见。小姑看着长相平凡的制版师的照片，心里想着汕头的那个人和从明明那儿听来的汕头生活，她想到这些年绣花攒下来的积蓄最多只能让她出嫁时添多一条金首饰，再也改变不了什么，就心灰意懒、不敢奢求、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当小姑以为大姑父这次来是要商议结婚的礼金及习俗上的诸多事宜时，一进门却感到家里的氛围怪异。但他们没有拐弯抹角多久，在大姑父说了句“人算不如天算”之后，就把新情况告诉她：去年汕头的那件事又有可能了。事情是这样的——大姑父那位开运输公司的朋友殷切地想再撮合这件事，他说家里的父母都喜欢小姑，虽然没有见过小姑本人，但从她哥哥嫂子身上，也能判断出家里的姑娘素质不低。他的坦诚也解开了大姑父的疑窦，原来弟弟不愿结婚，确实是跟几个女人有瓜葛，在这方面的名声使他就近讨不到好老婆，而家人又绝不同意他跟任何一个已有关系的女人结婚，他们认为只有像小姑这样相貌好又规矩的姑娘，才能同时满足他弟弟和父母的心愿。

“那得他弟本人想结婚才行。”奶奶故意嘟囔着说。

大姑父说：“就是本人有意，他哥才托我专门过来说亲的，如果家里同意，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拜访。”

他们看向小姑，但小姑没有说话。

他们问小姑的意思。小姑说：“听哥哥做主……”

嫂子说了一句：“自己的婚事，自己点头才行。”

她就点了下头后由明明护送回堂伯家。在她离开时他们就商议起如何找个借口推掉原本已经答应了的上一门亲事，庆幸只是口头说定，从来没有拿过对方什么聘礼。当明明回来时，事情已经商议妥善了，大姑父终于有闲心关心起明明的学习成绩，他扭扭捏捏地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