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丨陈卫
图:荒木经惟 摄影
黑更蓝:陈卫是极重视“体验”的作家,这种“体验”不管是身体的还是心理的,都在他的写作中被充分地重视起来。最新的这个小说《送别》,让人感到作者十分敏感并且极其稳健。
送 别
陈 卫
事情在它并不是最严重的时候、已经离开最严重的时候,她却提出要搬出去住。并且很简单就实现了:下午她出了一趟门,傍晚回来就说她已经在师大北门对面的山阴里租下了一间房。地点如此确切、合理,能够感觉出来这不是随意冲动的决定。她这个想法一定不是心血来潮当天才冒出来的,也许在半个月前情况比较严重的时刻她就已经萌生此意,并在内心暗自盘算租房的地段、房间大小,以及他们当前的经济情况所能承受的房租。这一切她一定盘算了不短的时间,否则不可能如此快速地付诸现实,并且整个过程平静、淡然,没有任何不良的情绪。
这个地点在他们一年前的住址虎踞关附近。曾经他们在那里来来回回,那里的小商店和电话亭是他们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此刻她重新选择那里分明带有某种回味、重温的意味。当然首先也因为熟悉。熟悉保证了安全。并且,她曾经多次表示她有可能还要再考一个学历,师大附近则是学习氛围的象征。就算不为了考学,那个地段似乎也适合阅读写作,虽然就这一点他并不这么看。
那是他们最贫困的一段时间,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那时比现在还要穷至少五倍,近乎赤贫的地步,每天的开支基本都控制在十块钱以内。然而此刻想起来那时所有的日子也并不都是阴霾的。此刻她说出这个地名,他脑海里立即映现出的画面是她在人来人往的师大北门口站立,她穿着那件他觉得很丑的灰蓝灰黄相间的棉风衣、黑色洗得变成灰色的紧身牛仔裤、那双已经旧了但因为是他买给她的所以一直穿着的棕色短靴,她手上拎着一个小塑料袋,她正走向被三轮车商贩和学生簇拥的校门口,仿佛听到后面他的叫声正转身回头看向他也就是看向镜头,其实也就是看向她现在租房的山阴里。她的衣服是那么素朴廉价,他们当时所有的钱款也许不超过一百元,但是她在这幅画面里回头看他的表情是笑着的,惊喜的。
再艰难的日子也都能过过来,就像此刻也正在安然流逝一样。
在她吃午饭时说出这个决定并且准备出门的时候,他就木讷着,没有表态。尤其没有表达否定。他在承受消化这不能不说首先是他所盼望的决定。这意思是早在半个月前甚至更久之前的某一刻,他就盼望分开来住一段时间,哪怕是很短的时间,他渴盼回到一个人的状态,当然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既可以一个人、更可以迎接其他可能性的状态。然而他不可能把这个想法说出口,他怯于暴露自己的残忍,也缺乏自己离开这个来之不易、暂时称得上条件优渥的家,重新独自个儿创设打理一个新的赤贫生活的勇气,只能暂时拖下去,心想时间的延续应该会在一个更加恰当的时刻给出自然的答案。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首先提出搬出去的,竟然是她,从前他只认识到重回一个人的状态只有他离开这个方案,他从来没有想到还有另一个方案。现在,经过不短时间的感受和体悟,由她亮出了这后一种方案,住到一个说远不远、但足够给他完全自由的距离之外。
实际上半个月前也并没有发生多么严重的事情。比具体的事情更严重的一定是她感到他整体的精神状态。夏天的某一个晚上舒晓曼以电话的形式表明她重新和他联系上的当时,她就毫不控制地在隔壁房间引吭高唱悲切的歌曲,既直白又曲折地表现她的无法忍受。那应该是事情的起源。但这其实只是她所了解的最表面的信息。实际上在他心里,他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多地在各种场合对各种女性动心。是外界越发光鲜的明媚提醒了他和她的生活已经日趋陈旧,灰暗,乏味,死气沉沉。事实是比起表面打来电话而实质上他知道他已经并不心仪的舒晓曼,同样是在夏天他和老管老汪他们喝多了酒然后赶去南艺参加一个老师散漫开放式的婚礼,在幽暗的舞会上一个搭着他的手自愿教他跳舞的矮小玲珑的女孩更让他这几个月来魂牵梦绕。然而无比可惜的是他竟然没有经验到了这个地步:整个舞会他完全没敢问她叫什么、读什么系、几年级、以后怎么找到她。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委身在任何一个她的同学身下。或者已经傍上了社会上一个大款。甚至已经被她一个老师占为己有。……与此同时他还记挂着之前同样租住在虎踞关大院里李斌的女朋友,他们都是师大美术系的学生,常常他一人在正对着院门的屋里看书,这个女孩单独一人从院门进来经过他门前隔着他的纱门朝他里面瞟的眼神总是饱含着无法掩饰的热望和爱意。然而他也几乎没有和她单独说过话,甚至没有和她面对面的机会。她们都美得让人心疼。而这些,不仅林卡不知道,甚至和她一起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刻,他都必须抑制着这些想象、思念和牵挂。
她傍晚回来是为了拿另一些东西,以便今晚就可以在新居入住。想来她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租下了房子。等她里里外外把东西拾掇聚集在卧室和客厅相连的门口,突然之间,他提出送她过去。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提议。在半小时前他刚刚知道这个房子时,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享用今晚充实的孤独,为此他需要珍惜她的租房为他创造出来的距离,他越晚见到它越好,甚至最好永远都不要见到它,这样这个距离就永远存在,他的自由也就永远存在。他不应该在她刚租下的房子还没留下她足够的气息的时候就去探访它、知悉它,这样仿佛仍旧不是她搬了出去,就好像还是他们俩一起搬到那里,一起多了一个共同的新居……这感觉完全违背和破坏了她这个租房的意义。然而另一些或清晰或模糊的现状和情绪使他“送她过去”的提议脱口而出。首先这些家当虽然不重,但数量较多,她两只手可能已经抓不过来,并且她还要提着或者背着它们走上三里路才能坐上公交车,到了玄武门还要再转一次车,这样的麻烦和周折他不闻不问不仅说不过去,甚至还表现出了原本并没有的赌气、生气。相反,就算是自己的恋人出一趟门,就算是自己的女儿出嫁吧,他有再多个人的心思,送一送还是理所应当的。而况,他们这又不是分手,只是暂时分开来住一阵,尝试着给对方、当然主要是他多一点自由空气;甚至就算是分手,也同样可以笑脸相送吧。那么,他在心里说,我既要把她送过去,又要努力不让它破坏这刚刚建立起来的距离。
因为有白天出门在外的经验,她提醒他今天除了超冷之外还多了呼呼的西北风,她让他把最厚的棉大衣穿上、套在小棉袄外面,让他戴上厚手套,甚至把几乎没用过的毛线帽子也翻出来。他在心里又在嘲笑和责备她夸张的管家婆作风,但想到好说歹说几个小时之后的今晚自己就将拥有期待已久的自由,于是他只稍作迟疑就按照她的建议戴上帽子,没有反对。她则保持着白天就穿戴好的大棉袄、把整个脑袋包起来只露着眼睛和鼻子的围巾。他们把枕头被单、小电饭煲热水壶茶杯碗筷还有几本书等各种零碎固定在自行车上各个可能的部位,她则抱着被褥坐到后座,一只手紧紧搂住在前面蹬车的他的腰。在凛冽的寒风里,在各种家当的牵绊下,她隔着厚厚的衣服对他的搂抱,让他感到一阵暖意,也感到一阵难过。在这座城市里,甚至在整个天底下,他确实是她唯一相依为命的人。她现在的搂抱虽然确实出于保持整个车身稳定的需要,但也让他感到她只能这么牢牢地抓住他,不能失去他。不过随即他就希望自己不要太敏感。他重新安慰自己:我们又不是分手。我并没有离开她。这是她也知晓的事实。她像往常一样问他“冷吗?”他说不冷。后来到了中央路她又关照他“慢点骑。”他没有回话。虽然还没有太晚,但可能因为天气太冷风太大,路上的人和车都很少,他蹬着车带着她在自行车道里前行,两边粗大的梧桐树叶已经落光,但繁密的枝条还是遮挡着路灯光,地面像一张乱网,那些橙色的灯光在北风吹刮下好像不再是暖色,而是变得更冷。他的速度不慢,他作为男人力气不大,但在自己愿意干或者不得不干的事情上总是不愿落后。他听见风经过毛线帽子和棉衣的遮挡,发出柔和的呼啸,就像一柄柄尖刀反而被棉花折弯了腰,不仅丝毫没有侵蚀到他,反而让他感到裹在衣物里面的自己更加暖和。一路上他们没有再说话。他本来可以关于那边新租的房子的一些问题也都没问。用力蹬车、因为车上的重量不同寻常而需要花更多精力保持平衡,都为他不说话提供了很好的理由。还有他厚厚的衣服也不方便他转头向后面抛出话语。问题是她也没有说话。有一阵他在想她在想什么。这无声加重了离别、送别的事实。而这事实对他的自由有利,他觉得。当大风在他前伸摇晃的脑袋两边呼啸,同时他感到她不仅更紧地揽了一下他的腰,而且好像还把脸贴到他的后背,他的思维脱离开来飞到街边的树杈上或者右边某个温暖楼房的窗口,看着这一对拖着家当穿着粗布大袄寒冬夜行的男女,体会着民工、流浪汉、贫贱夫妻的悲怆,以及观看者所不能知道的甜蜜。
也许确实是因为他事先根本没有做过太多具体的预想、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当他被她引进那间房东在自住房外搭出的一个半透明的玻璃房时,他内心的悲凉甚至使他尴尬地停在窄窄的塑料门槛上。但她似乎经过一下午的习惯和适应,已经完全没有任何不适,麻利地把车上下下来的行李一一收拾摆放。他偶尔麻木地帮她拿出一两样东西,更多地只是看着她张罗。确实,屋子是简陋、太简陋破旧了一点,他甚至觉得某些地方还在漏风,但经过她下午的整理,至少床铺已经收拾妥当,而床头外的一个小桌子,台灯一亮,也非常适合看书、写字。这两处一旦温暖安适,对我们这样的人,似乎不就足够了吗?突然,他在想要不要在这里,在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他要不要在这里和她做个爱。他知道每个新居都激发他的欲望。然而今天这个场合尤为特殊。他僵持在那里,很快浇灭了自己的欲望。他想到在这破败的屋子里,她的乳房一定更加饱满,她的屁股也一定会更加白亮,他们的做爱一定会更加熠熠生辉,这场做爱也一定会给她不同寻常的暖意,但是,也正因为此它将彻底破坏她、甚至也包括他共同努力刚刚创建的美好的距离。他一时的柔情必将被证明是不理智的。而欲望,要满足一次欲望还不容易吗?不必非在这里,不必非在今天,甚至不必非要对象。他想到当他回到城北的家里,自渎一把之后他一定会立即更加清晰地赞同自己现在的选择。于是,在她忙着用热得快烧开水的时候,他突然说:“那我回去了。”她几乎在他还没说完时就说“好。”但是他从她的声音和嘴角的抽动可以感到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只是以她快速的回答赶走这声咯噔。他拉开门,觉得告别都已道出,他没必要把该有的人情继续掩饰下去,他转过身,用宽大的棉衣覆盖着的身体遮挡着门外呼啸的风,以一个长辈、一个男人、男朋友、丈夫、父亲集于一身的厚实,郑重地关照她一定要关好门窗,一定要注意安全。言外之意:一个单身女孩孤身在外,这个世界冰刀霜剑坏人很多,为父只能送到这里了。
因为风大,她很自然地在他出门之后就关上了门,而没有作更多的告别。当这扇门瞬间把他和她终于隔在两个世界,他一下子既更加轻松又更加沉重。他并没有按照自己愿望的那样,立即一跃跨上车飞驰而去,他推着车走了几步,回过身来看她的屋子。房子虽然都是玻璃搭建,但因为灰尘污迹和陈旧,屋里的灯光显得昏暗,但同时也显得暖和。窗帘里没有她的人影晃动。不知是她正需要不动地做着什么事还是担心他会在外面回头看她的屋子而有意保持不动。他看看屋子外面人行道上两棵不大但高过她屋顶的树,还有贴着墙脚的一串枯叶,随后被声音吸引转头看着师大北门口七八个围着摊贩微弱的灯火买夜宵的学生,终于对这里熟悉的安全感到稍稍的放心。在他终于骑上车歪歪斜斜向前滚动时,他还在心里说:“不管怎样,房子好歹还是朝南的。”
他默默地骑在西康路上,感受着后面的她和她的破房子一点点拉远,而街道空旷寒风凛冽,满世界似乎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在逐渐地越来越远,他心口忍不住一张一合地疼痛。但是当这疼痛越加清晰的时候,他突然就好了。他想到此刻待在那个破屋子里的她是否也正在忍受这离别的疼痛。刚才看不见她的人影晃动,是否她正蹲在地上,假装等着热水壶里的水烧开,一边埋头呜咽。然而她一定也会像他一样,最初的撕裂之后,一切都将比原先还要完好。当迎面的北风割着他的脸颊,他瞬间觉得自己可以正式开始接受自由,和孤独。因此他也感到了单人单车的轻捷,他骑得快了起来,有时甚至翘起屁股脱离座垫,把身体压下去蹬车,两边飞速闪过一棵棵粗大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时不时地超过一两个在黑黑的人行道上步行的人,或者另一个骑车的人。顺着蹬圈的节奏,他默默地念叨:“我现在一个人了,你们看,我现在一个人了。嘿嘿,我现在一个人了。”顶风吹得他颤抖,他索性张开嘴吃着风,然后对着风低吼:“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我现在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我现在是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最后,他发现就算是“不是一个人”他也敢高声喊出来。因为无论是“是”还是“不是”,他知道都改变不了他现在已经真真切切地就是一个人的事实。
虽然他知道城北小区那曾经作为他们俩的家在稳稳地等着他,也知道从现在开始整个屋子的自由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也能想象稍后不久他把取暖器打开屋子里的温暖,但是离开宽阔的中央北路拐进小路接近他的小区的时候他还是冷静松弛了下来。就像完全没有发生林卡搬出去时一样的松弛,就像任何一次正常的回家。什么也用不着着急了。该得到的已经得到,该失去的也已经失去。该享用的一大堆在等着他,他等会儿会不知道该怎么享用,不知道该从什么做起。他在黑暗的楼道锁好自行车,一切都很理性,一切都很正常,就像林卡正在楼上家里做着家务或者看书等着他,他上楼,和以往晚归时一样轻手轻脚防止惊动邻居。他握住垂挂着的其他钥匙不让它们撞出响声,轻声地开门,关门,开灯,一瞬间他发现房里的灯光竟像刚才林卡屋里一样昏暗,他站着不动,转头看着平时并不常用的客厅,以及黑暗的卧室兼书房,重新确切地知道屋子里空空荡荡。屋外的风和远处街上一串模糊的汽车轮胎被地面粘吸的嚣叫声扫过,他站在这个屋子里最远的角落,重新遥想林卡此刻正在做什么。他了解她,她不是喜欢脆弱的人,这样的晚上她不会提前蒙头大睡,相反她会和他一样,创痛会更好地强打起精神,在这同一座城市两个不同的角落光彩照人。他慢慢朝黑暗的房间走去,默默地为下一个节目堆积欲望。他脑子里只是闪现着李斌女朋友、南艺教他跳舞的女孩的脸,但是并没有强烈的欲望熟悉地升起来。她们都太美了,而她们的美在此时此刻竟然不能激起他的欲望。他甚至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然后顺势抚过下身直至大腿然后重新按住下身,但那里只是感到一阵冬季被安抚的舒服,并无冲动的勃起。既然如此,他也并不强求,他走近书桌,打开台灯。灯光黄黄地照着他白天阅读的书,一瞬间他觉得它就像一块奶油蛋糕,但是等他想要集中脑力回想白天读到的位置,他突然又觉得它像一块冰冷的大理石。没错,刚才按钮台灯开关时僵硬肿胀的手指就提醒他需要取暖。他弯下腰钻进桌子底下打开取暖器,随后跪到地铺上掀开被子,一瞬间他呆在那里,被窝脚头两只热水袋表明林卡今天带走了一切但忘记带走一只属于她的热水袋。这冰冷的晚上她该怎么熬过。尤其她那屋子还四处漏风。以往的每一天晚上,都是她定定心心地把两只热水袋灌满,然后塞到被子中间。然而他并没有一直呆在那里思想这一切,他把两只热水袋都拎起来,抱到卫生间,把它们里面的水都倒干净。虽然知道自己完全不可能那样去做,但“此刻再赶上十公里给她送热水袋”的形象还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他一手垂着一只空热水袋,重新走回卧室门口,其实他更应该走向厨房烧水,或者用卫生间热水壶里剩下的热水灌热水袋。然而他混沌地走到卧室门口并站在那里,林卡在灌热水袋的形象在圆弧形的灯光里逐渐清晰,她面对着灯光,热水袋底部搁在桌上,她左手捏着袋口,右手提着的水壶在灯光外的灰暗之中,逐渐地,她的形象也慢慢虚化,唯有袋口的水流闪闪发亮,这个动态始终凝固着,水流始终一滴不漏地稳稳地流进热水袋口,而热水袋里的水始终没有变化,使她可以永远地这么灌下去。还有一个亮光是她垂在灯光里的刘海上的发丝,虽然它们也是虚化的,但随着水流热气的飘升而轻轻晃着微黄的光。他听着细细的热水流灌进热水袋里的声音,它显示着袋子里还有至少一半空间的空旷,因为袋子里的空间一直没有变化,这声音也没有变得更加弱小。他呆呆地盯着那圈圆弧形的灯光,不知不觉眼泪流下来,当他发现眼泪不可避免地流到颧骨下面爬痒他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这自由的第一个好处:他可以多么自然而放肆地展现自己,他不需要去擦眼泪,不需要掩饰,不需要克制,也不需要伪装。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颤抖地问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使我们连最平安的生活都不能持续?到底是因为什么,使我们连对方向壶中注水的凝视,都是不可能的?在自问中他重新走动起来,在他移动的时候他看到林卡的形象逐渐消失,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清澈的光亮和宁静的黑暗。随后,他发现,当终于有一股液体从他今天干涸的身体里流出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他用卫生间的热水灌满了热水袋,让它手心手背地捂暖自己,他坐下来,调了调台灯的位置,让灯光更好地对准了书本。
2018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