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偷走了稻米的声音(散文)
金秋,稻米到了收割季节。这让我又想念已去世多年的母亲,忙着急匆匆赶回乡下老家。
上山祭拜母亲时,我急忙问新稻米呢?弟弟说:“这两年家里没种稻米了……”我的心一下拧紧了,这不种粮吃什么?母亲在另一个世界能心安吗?跪在母亲墓碑前,满脑子的回忆,仿佛又听到母亲温暖的话:“孩子,田里稻米熟了,我们又可以吃新米了……”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六十年代初,生产队吃大锅饭的时候,每年只要逢小满季节,其他村还没有种稻米的“响动”,队上就开闸放水插秧了。这晚在队房里,举行隆重的打牙祭活动。队上宰杀几头牛几只羊,全村人围着几大口锅,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家揣着开秧门的喜悦,兴奋得没睡意。尤其是喜欢唱山歌的姑娘小伙,平时没机会过歌瘾,这下三五成群,披着皎洁的月光,走入山间田野,甩开嗓子唱起栽秧情歌。
清早,社员们还揣着头天晚上意犹未尽的山歌味,谈笑风生,挑着头天准备好的秧把,走向犁好的秧田。男的打田垄,女的撒秧把。
其间,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孩,也被母亲叫了跟着下田学习插秧。看着白茫茫的水田,我们无从下手。母亲微微笑着说:“别怕,孩子,慢慢来,你会学好的。”对插秧频频出错的我,慈爱的母亲不骂不打,而是心疼地给我鼓励的目光。
不出两天,一望无际的田野被母亲们“巧布兵阵”,又像在一本厚厚的稿笺上,被母亲们写满了绿色的诗行。母亲们又忙于发表在中国大地诗刊上,又不停地施肥、锄草,加以润色修改。时至6月,“潜伏”两三个月的秧苗,活像一排排涌动生命激情中的绿色诗篇,齐刷刷从秧芯悄悄张开嘴,出穗了。
这时最高兴的莫过于当生产队妇女队长的母亲了,她兴奋地像有“孩子”似的,笑眯眯立马叫上社员,不顾疲劳跑来大田边,守候稻穗瞬间“分娩”的精彩。我们也跟随其后,围着大人身旁打蹭蹭。稻穗宛若涌“喷泉”似的列队出现,大人们兴奋得在田埂跺脚,抑或是双手不停地上下拍大腿,指使我们下田捕捉稻米出穗的声音。
接到大人的指令,我们像“侦察兵”悄悄钻进稠密的秧棵里“潜伏”下来,把两只小眼睛瞪得很圆,呆呆望着秧苗出穗的“生命之门”,两耳竖了像兔子耳朵,屏住呼吸,聆听稻米轻微的“啧啧”抽穗迸发的声音。那种有节奏的轻微歌吟,现在想来都是那么幸福而美妙,情至心灵深处了。
田野上一派青涩高昂头颅的稻穗,也逃脱不了稻花的亲密接触,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薄如蝉翅的稻花,又像一只只金色小蝴蝶紧紧亲吻着一树树稻穗不放。就在这生命生长的过程中,稻花怀孕成果,本是自然而然的事。
满田野金灿灿的稻米笑弯了腰,有的竟然把头深深地埋进谷叶深处。宛若给赋予自己生命的泥土叩拜谢恩。母亲更是“醉”了,早晚走进黄灿灿的稻田中央伫立观望,像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于是,她和社员们满怀丰收的喜悦说:“稻米熟透了,可以开镰了!”
母亲她们下田开镰割槽窝,像掀开新娘的红盖头,接下来该收获满满的美丽与幸福了。
父亲们肩扛木制的掼槽,手摇彩旗,一路小跑来到槽窝边,并将稳稳长长的掼槽巧妙而精准地放进槽窝。朗朗日头下,父亲们异常欢喜地高喊:“开槽了!”顿时,犹如升子形状的掼槽立马活了起来,张开大大的嘴巴仰望天空,接纳割稻手送来的稻米。随着掼槽手握住一束束稻米在掼槽唇边“梆梆”有节奏的炸开,“刷刷”流淌的金黄的稻米直入槽心。
这时我们这些顶大半个劳动力的孩子,又被母亲们拉了去加入收割稻米的行列。初学割稻米,我们笨手笨脚,老半天割不起一把,而大人们有排山倒海之势,一把把镰刀,龙走凤游般“嚓嚓”响,我们傻傻站一边。而这时母亲笑眯眯走过来,教我们如何下镰,如何把稻米割了捏成老虎掐。我们按母亲说的,慢慢地也找到了收割稻米的窍门,割起小虎掐稻米,递给年轻力壮的掼槽手,他笑笑接纳了。我们像胜利者一样,手舞足蹈欢笑起来。母亲也开心地笑了。
那时队上粮少人多,刚收上的稻米,等都等不得晒干,潮潮的就分到各家各户。因为家家等米下锅,忙着过中秋。母亲也忙开了,把头天晚上生产队赶着分来的新鲜稻米,放在锅里用温火炒干,再放进石臼里舂,舂个四五石臼,母亲才会将稻米倒筛子里筛。晚上母亲会煮一锅新米饭,准备一个大月饼,待月亮升起来,,母亲会满脸堆笑地说:“走,给月亮妈妈尝新米吃月饼去。”
1988年底,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母在自家承包田地大显身手,勤劳苦种的稻米,年年都有个好收成。家里粮多了,钱多了,日子更好过了。每年的中秋节,父母都会挂念着在县城工作的我,背着一袋新稻米,送来给我们尝尝鲜。
母亲患病是在2010年春天,也就是把大田里的那一茬秧苗刚一插完,她就病倒了。我急忙带着她进城看病,一检查,母亲患上了严重的绝症。母亲走的前两天,精神突然硬朗,撑着走进成熟的稻田,采摘自己种的一把新稻米抱回家。临终时,她抱着采的那把新稻米,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我们,说:“孩子,别难过,老人都是要走的,只是妈妈不能给你们种稻米。妈妈走后,你们把稻米和我埋在一起。妈妈到那边也丟不了种稻米啊。”
转眼几年过去了,我重走家乡的田野上,感觉不一样了,只见曾经和母亲种稻米的一块块良田没了往日的容颜,有的用挖机挖下深深的大坑种藕养鱼,有的建起塑料大棚种蔬菜。看着活生生的大片良田面目全非,怀想往日在大田里插秧、薅秧、摇稻花、收稻米的幸福与甜蜜,我十分难过,说:“小弟啊,这片良田咋说没就没了呢?哥想起那些种稻米的声音,就想妈妈还活着,我还想回来种稻米啊!”弟弟摇摇头,笑着说:“哥,你傻不傻呀!现在的人活得都很现实,只要哪样能多赚钱,就会干哪样。”
回到县城,我心情仍然难以平复。
晚上夜深了,我始终难以入睡,凝望着挂在墙壁上母亲的照片发呆。这幅照片是前些年我回村时,正好碰上母亲收割稻米,被我抓拍到她抱着沉甸甸的稻米正甜蜜地望着我笑的幸福画面。想到世上有千千万万像母亲这样热爱种稻米的母亲,我说:“母亲啊,您挂念的稻米没有种了啊!”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