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摄影记者和一户人家的70年
人与人的相遇,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天,我在浙江日报社当摄影记者,第一次被批准单独下乡采访,就在嘉兴七星乡遇见农民叶根土一家5口,从此,他们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1950年、1959年、1990年、2008年、2019年……70年的岁月里,我用手中的镜头,记录下这一家四代人的生活。如今,我再次翻阅这些照片,呈现在我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早已不仅仅是他们个人,而是千千万万的中国农民,他们善良、勤劳、质朴、踏实,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了一番新的天地。
历史定格在了这一刻。照片上,一家五口衣衫褴褛,可对未来的期盼,却都写在了憨厚的笑容里。
交谈中我得知,叶根土解放前是个雇农,多年前与孤女高阿二结为患难夫妻,如今已经养育了3个孩子:大一点的女孩叫桂凤,哭着回家找爸妈的是大儿子兴富,还抱在根土手里的,则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二儿子兴友。
1959年,终于有人把我带到了凉棚岭,带到了根土家门前。
变了!一切都变了!
不过是9年时光,生活的变迁却让人恍若隔世。
听着根土细数这几年的生活,看着叶家清爽干净的小院,我一下子激动得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唯有再次举起手中的相机,“我再给你们拍一张全家福吧!”
时任浙江日报总编辑于冠西看到这组照片和报道后,立即拟定了标题《一户人家十年间》,并写了一首长诗一起发表。诗的最后一段写道:“叶根土,叶根土,从前是,无土扎根枝叶枯;如今是,根深叶茂承雨露。中国农民五亿多,哪个不像叶根土!一张照片十年间,主人不识旧容颜;再过十年看今天,人人难辨旧河山!”
1962年国庆节前几天,我收到根土的来信,立刻去汽车站买好车票。可参加婚礼总不能空手去,我送什么呢?笔记本里夹着的照片,给了我灵感。
“我没什么好东西送给桂凤,就把这几张‘全家福’洗出来,放在镜框里带来了,让桂凤在婆家也能常看看,也能忆苦思甜!”一见到根土,我就小心翼翼从随身携带的行李里拿出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花镜框。这一份有些“重量”的贺礼,是我的一片心意,更是我对桂凤、对根土一家的美好祝愿。
吃过中饭,新郎要带着新娘回去了。根土把镜框当众交给了这对新婚夫妇。
我赶紧举起相机拍下这一幕。更没想到的是,因为这场婚礼,根土还成了我省移风易俗、破旧立新的带头人。《陪嫁的“传家宝”》这组照片,,不仅上过报纸,作了年画,后来还被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收集了去,作为翻身农民进行阶级教育、婚事新办的历史资料珍藏了起来。
1978年12月下旬,当我再一次来到凉棚岭的时候,叶根土已经去世4年多了。
我去邻村找兴友,赶到冬青姑娘家的时候,兴友手上正拿着刊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的报纸。兴友倒是直率:“我们认识一年多了,今天我拿着富民政策,找她商量共建小家庭。”
多么质朴,又多么充满希望。经历了寒冬,我们国家、我们每个普通的老百姓,又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春天!
看着眼前这一对情投意合的年轻人,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来,拿着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报纸,我给你们拍一张‘同心照’!”
随着改革开放打开闭塞的大门,根土一家也和浙江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感受着精彩的世界,他们抓住一切机遇,拼搏着,努力着,发展着。
1984年5月,我接受兴富的邀请,专程到嘉兴做客。10年前,他从部队复员转业,就留在了当地发展,此时已是嘉兴市运河农场职工大队第三中队队长,经营着500多亩田地。说来也巧,这正是他出生的地方。
2004年初夏,兴富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参加胜忠的婚礼。
“来,我一定来!再给胜忠也送个‘传家宝’!”电话这头,我爽快地答应了。
兴法是根土和阿二回黄岩之后生下的儿子。过去的这些年,他果然“发”了——农忙时在家种田,有空就出去开拖拉机,早在上世纪90年代,每个月就有1000多元的收入。
2014年国庆节叶兴法儿子结婚的时候,兴法已经在村里盖起了三层楼的小洋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是不是怕我没给你孙子带礼物?”我边和她开玩笑,边招呼夫人把贺礼拿出来——还是一张全家福!那是前一年中秋节我来黄岩时候拍摄的。
看着叶家老小捧着照片乐,我忍不住又一次举起相机。
“咔嚓”,这满屏的笑脸写满了憧憬和梦想,不又是一个大写的“福”!
1989年中秋节,我是和兴友一家一起过的。当时,他们结婚整10年,在村里盖起了新楼房。
“徐伯伯,新屋造好了,还不够像样,可惜县城买不到毛主席和邓小平的画像,你们杭州是大城市,有的话,就帮我买两张,我要挂在这间新屋里。”那天,当我在宽敞、明亮的走廊里坐下时,兴友就兴奋地说开了,“你是知道的,我家三代全靠共产党,40年前,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如今是彻底变样了,我这个放牛娃总不能忘记共产党的恩情。”
这一番真挚的言语,听得我红了眼眶。过去这40年,我见证着根土一家从无到有的发展,我知道,他们对新中国、对共产党的爱是发自内心的。
当年回到凉棚岭后,根土当上了村里的贫协主席,1960年,他实现了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加入中国共产党。之后,他一直对党一腔赤诚,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被错误批判,都未曾改变。
1964年底,兴富参军了。在部队,兴富得到了领导和战友们的交口称赞。他不仅守纪律肯吃苦,还在练兵场上一马当先,获特等炮手称号;凡脏活重活,义务劳动,他都抢着干,是学雷锋的积极分子。
1966年,兴富果然成了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勤勤恳恳做事,老老实实做人。无论是根土还是兴富、兴友,这都是他们人生的座右铭。不过,和他们相比,胜忠能够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更让我惊喜。
对新中国的感情,对共产党的感恩,没有经历过旧社会的人,体会是不可能比我们这一代人更深的。可去世那么多年的根土,却把这份最深沉的情感,一代代传了下来,这何尝不是他留下的又一份“传家宝”?
70年,四代人。叶家后人在嘉兴和黄岩两地开枝展叶:兴富的儿子胜忠在国有企业上班,兴友的儿子呈剑在台州开了家海鲜餐厅,兴法的儿子伟平则经营五金生意,只有桂凤的儿子杨辉军,依旧还是个“农民”。不过,他早就不是根土那样的农民啦。
茅畲乡是西瓜专业种植乡,2/3的青壮年劳动力外出种西瓜,这些年,辉军不仅掌握种植好西瓜的一技之长,还能敏锐地捕捉市场信息,走南闯北种大棚西瓜,算得上是新一代走出去的技能型农民。
和叶家交了一辈子朋友,如果说,我对他们有什么“要求”,那就是,希望自己看到他们家培养出一个大学生。
2013年6月8日,我的这个梦想,终于要实现了——桂凤的大孙女、辉军在上海华东理工大学念生物工程学的女儿杨希晨,终于要毕业了!
我怎么可能错过这样的时刻!我一定要去。那天凌晨4点,我就起床出发了。
叶家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当然没有。
2019年元宵节前夕,我和浙江日报的几个年轻记者去台州、嘉兴、黄岩,拍摄散在各处的叶家后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