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我的大学梦(2)
那一届进入军艺文学系学习的学生,有几位已经大名鼎鼎,最有名的如济南军区的李存葆、李荃,沈阳军区的宋学武,南京军区的钱刚,都得过国家级的文学奖,其余的同学也都发表过很多作品。当时我们是白天听课,晚上写作。四个人住一间宿舍。为了互不干扰,许多宿舍里都拉起了帷慢,进去后能使人迷路。我们宿舍里的人徽,还保持着一览无余的朴素面貌。那时天比现在冷,暖气不热,房间里可以结冰。写到半夜,饿了,就用“热得快”烧水煮方便面吃。听说方便面要涨价,一次买回八十包。深夜两点了,文学系里还是灯火通明。有人就敲着铁碗在楼道里喊:“收工了!收工了!”有人把我们宿舍叫做“造币车间”,我是头号“造币机”。我们系是干部专修班,没有几个老师,大部分的课要外请老师来讲。北大的老师、社科院的老师,凡是跟文学沾边的,几乎被我们请了一个遍,还请来了许多社会()名流。这样的方式,虽然不系统,但信息量很大,狂轰滥炸、八面来风,对迅速地改变我们头脑里固有的文学观念发挥了很好的作用。请来的老师大多数都有真才实学,也有个别的妖蛾子。譬如我们的一个女同学就把一个据说对存在主义深有研究的人请来。这人留着披肩长发,据说是男性。这伙计一进教室就蹦到讲台上坐着,开始讲存在主义。他讲了半天也没讲明白什么是存在主义,讲到后半截身体就在讲台上扭来扭去。我知道这伙计累了,坐在讲台上,毕竟不如坐在椅子上舒服,但要从桌子上跳下来又很丢面子。我们还请来过一个据说对气功有研究的人,这人说他只要发起气功来,能在钢琴上即兴弹奏出天国的音乐。他果然就弹了一曲,但我们的一个对音乐有研究的同学说,他弹的是一首最初级的钢琴练习曲。我们还请来著名的音乐指挥李德伦给我们讲交响乐。李大师从三皇五帝讲起,一直讲到好吃午饭了才进入正题,用录音机放曲子给我们听。我向李大师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他能对著录音机比划比划。大师冷笑道:我只会指挥乐队,不会指挥录音机。下课后,同学们有的骂我,自的嘲笑我,当时我还不服气,嫌人家李德伦架子大。现在想起来,真是愚蠢,我怎么可以让人家那么大的一个指挥家指挥录音机呢?
从军艺毕业后,过了两年,我又混进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作家研究生班。当时是想去学点英语,学点理论,争取做一个“学者”型的作家。但到了那里之后,才发现学英语和学理论都不容易,正好赶上了学生运动,就心安理得地不去上课了。现在想起来,当然又很后悔,尤其是出了国门,看到那些美丽的小洋妞叽叽咕咕地讲话而我一句也听不明白时。
现在,我有正儿八经的硕士学位证书,填表时也无耻地填上研究生学历,但我自己心里清楚,其实并没有真正地上过大学。真正地上大学,就应该像我的大哥那样,从小学到中学,一步步地考上去。我虽然拥有国家承认的研究生学历,毕竟还是野狐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