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存在回忆中的那些夜晚
孙晓晴
多少次半夜醒来,感到冬天慢慢逼近的寒,或是春天悄悄来临的暖。风在此时无声无息,生命,过往,也和这些波澜不惊的日子一样。白天和黑夜渐渐一样,就像一个迟暮之年的人,在夜晚醒着,白天瞌睡,不需要分辨白天和夜晚。春天和冬天的交替进行,这些静静的轮动,竟然有了许多相同的感觉。如果没有记忆,就像从来不曾活过。
会记得那过去的某个夜晚,那些半夜醒来时天空的颜色和云朵的形状,我如此喜爱着夜晚,它的安静,空白,光和影,甚至是遥遥的狗吠。有多少次半夜醒来,面对黑夜无所思想,只听到时光仿佛水流一般的嘀咕,仿佛像小时候一样感到了某种畏惧,畏惧生命之中某种未知,神秘。却渐渐又睡去,把夜晚和清晨混在一起。从什么时候起,没有了一觉到天明的酣睡,也没有了总也睡不够的繁忙和充实。
孩童时感觉黑夜漫漫,常常醒来天色未亮,只有白花花的月光把屋子照得像黑白照片,好像是另一个我未知的世界,在莫名的惧怕里缩进被窝,在漫漫长夜里等待天亮。那时候,夜晚是随着鸡群进了窝开始的,而新的一天在公鸡打鸣的时候早早到来,我便整理书包,翻山越岭去上学。
假期有限的日子,忘记了母亲叫醒的时候是几点,印象总是很早。跟着母亲去挑水,干旱的春天,井水见了底,必得一个人在井底用瓢舀水,一个人挑水泼菜,母亲便抓了我做帮手。也有时睡眼惺忪,跟母亲去碾米,米糠飞扬中机器轰鸣,看白色的米哗哗地流下,也觉得惊奇。很是讨厌母亲叫早的,那是天色未明,黑咕隆咚的冬天。晚上九、十点困倦得要命,帮母亲打草席,总是缠着母亲讲故事醒瞌睡,可是母亲的故事有限得很,能讲的只有狐狸和狼的故事。野人的故事是外婆给我讲过的,母亲需要我一再提醒才想得起很多的细节。即使这样,那些夜晚也绝对比母亲逼着早起的清晨温暖多了。忙碌而艰苦的日子在父母那里,是睡不够的夜晚和生存着的压力,对于我的童年,却是没有一点阴郁。
有了很多可供回忆的逝去的日子,已经一把年纪了。很多个夜晚的景象被想起,总感到美和暖。人到老了,回忆是一笔极大的财富,证明那些日子是你度过了,此生并非虚幻。如果把所有能够记得的时光,都拍成电影,那一定是精美的画面。人在回忆里获得幸福,也许算人老了的福祉。回忆,真是奇妙的东西,尤其是夜晚,一个人安静地睡着或是夜半失眠,往事不自觉地涌来。即使是不好回忆,也比经历时淡化了太多,变得无关紧要,而温暖的往事,却被记忆加强,仿佛咀嚼橄榄或是喝一种被叫昔归的茶叶,那回味里的甜格外深刻。朋友说,如果哪一天丧失了记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一定生不如死,绝不苟活。此生忽然成空,只拖曳着空空荡荡的躯体,谁不惊慌失措呢?
很多的夜晚是用来回忆的。对于我来说,现在就陷入回忆,为时尚早,可我还是喜欢呆到夜深人静,不自觉地在那样的安静里沉陷下去。记得人类的历史或是记得自己的经历,并从中得到有价值的东西,也许是活过的意义。什么证明你活过呢?唯有往事。记忆有奇妙的功能,把自己不希望记得的自动屏蔽了,对于甜美的令自身感动的细节记下来,一旦回忆起来,就已经筛选了令人愉悦的曾经保存。这是造物主对人的格外恩赐,回忆让人感到愉快,谁又愿意回忆起那些痛苦的经历呢?它的阴影一直潜在某处,唯愿忽视。人埋藏令自己痛苦的记忆,让自己有活下去的动力勇气,否则人终将为记忆损毁。那些不能把自己打倒的往事,必是已经让自己内心强大了。
同学的老母亲过完七十岁生日就去世了,其父亲自此独自生活,活在对母亲的缅怀之中,对子女总是说:我和你母亲感情好,从不吵嘴。半夜常常独自喝酒,泪流满面,不睡觉不吃饭,过了没多久也随老伴去世了。他的夜晚,该是如何的孤独和痛苦?甜蜜的回忆变成了折磨,竟然让他觉得生不如死了。
夜晚是白昼喧嚣过后的安静,烦劳之后的歇息,此时一个人,不是更幸福,就是更孤独或更烦闷,更思念?夜半醒来会不自觉陷入回忆。有一次我被窗外的月光吵醒了,那一个明如白昼的冬天夜晚,光秃秃的树枝,道路,房舍,草垛,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天空是淡蓝而不是黑色,游云是一只紫金色凤凰的形状,这是一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夜,我站在屋外的院子里,想起好多美好的时光,去世的十五岁的妹妹,仿佛还在人间。让我无法直视这夜的明媚,夜晚多么美?可是我们拉起窗帘,睡过去,做梦,,而不知觉它的美。是的,当我享受它的美,却又会错过白天,那美丽的朝霞和沸腾的时光。如果一个人,宁愿不要白天,在夜里漫步,把它当成白天一样活,又会是怎样?我是没有这样的勇气。
还是让夜晚,供给我们栖息。让我们可以梦着,回忆。也许有一天,唯愿活在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