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式包装(2)
感冒通装在牛皮旅行箱里?提上它,西服革履款款而行,戴着墨镜拄着文明棍,象不象地下党给八路军偷送药品,通过鬼子的封锁线?好象哪部电影有这个镜头。至于雪白蜡壳包一皮装的牛黄清心丸,缠裹在薄如蝉翼的尼龙窗纱蚊帐里,要是偶尔有一两个破损,露出如墨如炭的黑色药丸四处滚一动,岂不是类似糖衣炮弹秘密武器?还有眼科冲洗壶和彩色柯达金奖胶卷,不知道是胶卷把壶嘴缠绕起来,(那还不曝光了?)还是把胶卷装在壶里,冲洗眼睛的时候彩色胶卷象瀑布一样流泻下来?(那也同样要曝光了!)
不管怎么样,反正要曝光!
整个乱了套了。
我愤愤然。这简直是对医生这个职业的亵渎。我自认为脑筋已很灵活。完全不必拘泥清高到近乎傻的地步,但面对这种非正常包一皮装,还是按捺不住满腔仇恨,我断定牛皮箱里的感冒通一定治不了病,肯定会把病人越治越重,也许终于治死也说不定。我刚想把纸片掷还给他,但下面的一行字,象冬天里的一把火,温暖了我。
利勃海尔电冰箱。
我一直想买一台利勃海尔(因为念叨得次数太多,我现在提到它的时候,已经象叫孩子的名字一样顺口),钱已经凑够了。现在攒钱很容易。吃的穿的都很贵,只要你肯吃很赖的伙食和穿很糟的衣服,攒一台电冰箱的速度较之前几年大大缩短。钱够了,却搞不到票,这种煎熬别有一番风味。
“这个……也算包一皮装吗?”我有些迟疑地问,刚才襟怀坦荡的气概怅然若失。
“当然是包一皮装了。包一皮装并不只是包一皮在外面,而只是一种随一心一所一欲的搭配,没有一定的规矩。”药批象五四运动前后的先驱一样,对我进行诲人不倦的启蒙教育。
我的顾客上帝被钉在利勃海尔的十字架上。顾不得矜持,我急切地想知道有关情况。
“这个黄连素片,就是盛在利勃海尔电冰箱里的这种药……”我吃力地选择着词汇。尽管这种说法荒谬,我还是愿意坚持,我谈的是药,首先是药,而不是它的包一皮装。这是我做医生起码的道德良心。当然,包一皮装也很重要。我一直搞不清利勃海尔的票是通过什么途径发放的,只知道我没有。
“利勃海尔是包一皮装,这没有问题。只是……”药批第一次变得踌躇,谨慎地挑选着字眼,象不愿打破癌症病人最后的生存希望,“请您注意这种药进量极大,不知您这里是否需要这许多……”
感谢他残存的一点职业道德,良心尚未完全泯灭,给了我以最后的忠告。我象上了敌人的老虎凳又被泼了一桶冷水,明白无误地清醒过来。由于刚才过于心切,我忽略在包一皮装之前那个标志主角数量的巨大数字,它的一串糖葫芦般规整的符号,那么多黄连素片堆在一起,一定象金灿灿的麦粒一样美观,十台电冰箱也装不完,也许会装满一辆卡车。假如我终于购进此药,我们厂所有的工人需要马不停蹄地拉半个世纪的肚子也不一定吃得完。
呜呼!黄连素!呜呼!我的利勃海尔!
我在上任之初就决定做一个灵活机动的新型知识分子,我要吸取前辈们的经验教训,绝不死板拘泥,该为小团体谋利益适当地为自己创造一精一神物质财富的时候,绝不姑息手软。然而面对着想象中如山的药片,我还是忍痛割一爱一。唯利是图的药批尚提醒我注意进药的数量,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让大家象吃馒头一样地吃药。
我很留恋地把那张油腻腻的纸片照原有痕迹折好,递还给药批。他象被烫了似的,轻轻吹着气接过去,深表理解地看着我。这使我对他增添了好感。药批弯腰,从膝盖外的裤兜里又掏出另一张纸片。我在由衷佩服他纸片多的时候也顺便由衷佩服做裤子的人。在最容易磨损的地方又缝上一块布。既有存贮功能又可防漏防雨兼可预防风湿一性一关节炎。
然而第二张还带有体温的纸上所开列的各种药物我们仍然储量充沛。在这一瞬间我开始怀疑我的前任。当我接手时库房里拥挤不堪,我曾沾沾自喜,象乡下人对着无数陈谷子烂芝麻,感到稳妥踏实,虽然由于社会主义的优越一性一,公费医疗敞开花,并没有人计较我买药用的钱多钱少,但中国农民的品一性一在我身上仍有体现,我喜欢别人给我留下的越多越好。现在才察觉得那象一个阴谋。我的前任也许因为贪图某种昂贵的包一皮装,才不自量力地进了这么许多药,反正救死扶伤是一个伟大的口号。
“请问,我的前任,就是上届所长,是不是也买过这种包一皮装的药?”
“这个……比如好象假设您明天不当所长了……我呢也还是这个样子……”药批很有风度地做着为难的样子,我猜他一定对着镜子练过这个表情,而且由于这种情形频繁出现,以致日积月累,每块肌肉都各行其道,宛如公路快慢车道一样秩序井然。
我觉得自己唐突了,有些恼怒又有些放心。这就是说,药批对每一个在这个位子上的人都一样忠诚。便忙解释道:“我是新官上任,不知道以前的惯例。就象贾探春初理大观园,遇事总是问问老例是怎么办的。没别的意思。”
药批不急不慌,象名老中医一样号准了我的脉络:“药这个东西,跟粮食可不一样。粮食有定量,比如一百斤够吃三个月。当然重体力劳动者送蜂窝煤拉平板三轮车的特别大肚子汉的咱们就不算了。可药谁能说出个准数来?你准知道自己是今天有病还是明天有病是病一两天还是病一百天?就是到了四个现代化小康水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过完了进入中高级阶段,你也挡不住有人上吐下泻拉稀跑肚感冒发烧跌胳膊断腿,你说是也不是?”
我无言以对。虽然在大学医疗系一年级的教科书上就堂而皇之地写到传染病是一种社会疾病,到了物质极度丰富道德极端发达的时候,肝炎痢疾等就可消灭,但我终于没有勇气把这些科普知识说出来。我对板兰根有点动心了。
“板兰根是预防肝炎的。去年上海流行甲肝,今年南京也许流行乙肝或是非甲非乙的什么肝,这谁也说不准。还不象非洲蝗虫似的可以先预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也不是肝炎病毒肚子里的蛔虫……”药批说得嘴角泛起细线似的白沫,我都不忍心看他。
他的话确实打动了我。抛开个人好恶,板兰根的确是目前防治肝炎难得的有效药物。甲肝时,听说上海一包一皮板兰根换一条三五烟呢!真要流行起来。一个厂几千名工人,一个个眼珠子黄得象碱大的馒头,一躺倒一大片,我这个颗上任的所长不成了横眉冷对的千夫指吗!虽说天灾人祸,谁也阻拦不住,但在这之前,给每人灌过一碗苦药汤,防得住防不住就是个人的造化,与他人无干系了。我库存虽有板兰根,但那是杯水车薪,如此大规模预防投药,跟人工降雨冬季卖储存大白菜似的,人手一份,面积广泛,纵是出了什么纰露,也是为民请命,算不得过失。
只是刚才回绝的太匆忙了,竟忘了看板兰根具体是包一皮装在什么器一具里。看药批的诡秘样,该是更出奇制胜耸人听闻才对。
药批灵敏得象进口心电图机,我的动态立即被他捕捉到了,恰到好处地又把那张纸递还给我。
定睛一看,我傻了眼了。不是绫罗绸缎,不是山珍海味,简明扼要完全彻底的一个字——钱。多少药给多少元人民币。
我手足无措。脑子里转过贪一污腐化假公济私行贿受贿刘青山张子善黑老包一皮水门事件等片断,手象遭了炮烙一样缩了回来。
这不行!我那被挤到旮旯里的廉洁之心迅速膨一胀起来。我不能太过分了,私自接受回扣这种事,责任重大。纵是买这许多药,我可以找出种种理由说服自己,但钱太赤一裸一裸一了。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得过分有力。
“我还有个副所长,这事我得同他面量一下。”我软弱地说,想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古训和凡事要走群众路线的有关数字。
“您要这么做,这话就权当我没说,这张纸就权当您没看见。我们向来只同各单位最高领导人单线联系。这笔钱一没收据二不要凭证,只要您不扩大范围,没有任何人知道:“药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之情。
这事越发象地下党的秘密交通员了。这意味着垂手可得的好处将由我一人享受,当然由此而引起的全部后果也由我一人承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