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式包装(4)
忍无可忍,我终于拍案而起了:“厂长助理同志,”我特别在助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使他意识到其上还有厂长以至于绵延不断的长官系列,“我完全没有想到您会提出的这些问题,如果想到了其中任何一个,也就不会来了。如果您不相信,可以去调查。那么多杀人案抢劫案都能调查的水落石出,何在乎这样一桩小小的包一皮装案呢?”
看到我发这么大脾气,他倒满面春风地笑了:“要冷静唆,同志。很好。给钱不大好,调动大家的积极一性一不要用钱,主要是一精一神鼓励嘛!咦,现在几点了?”助理摇晃着手表问我。
我抬起腕子,因为太急切,瞬息之间好象我的表也停摆了,片刻之后,才分辨出时间:“差十分十一点,不过我的表是机械表,不一定准,稍有点快,也就是说也可能是差十二分……”我为了讨好,罗嗦得语无伦次。
“石英表准。”助理有点遗憾地说,并不按我说的时间校对他的表。
“石英表准。”我枯燥地重复。
“那就这样定了吧。”助理下逐客令了。
走出助理办公室很远,我还没想明白“就这样定了吧”的“这样”究竟是哪样。
现在,需要我运用智慧、胆略和近乎悲壮的牺牲一精一神,独立做出顺天理合民意八方贯通四面圆滑的决定了。
“药批吗?我找……”我一手捏着话筒,一手急忙找出那天匆忙之中胡乱搁起的名片,很亲切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关于那件事,我们决定要那个药了,但是不打算要那个……包一皮装……想改成那个……”我说的颇象威虎厅里的黑话,就是克格勃窃听了去也未必能够破译多少。
卫生所粉刷一新之后,药很快来了。一箱箱,排列得象炸药一样整齐。我一丝不苟地逐箱开箱检查质量,如果同提供的样品不符,我是要退货的。人命关天的事,儿戏不得。还好,药批提供的药品,还是货真价实的。
“这最后一只药箱,请您单独打开。”药批低声但很清晰地对我说。
这是一只很大的箱子,纸板很厚,纸缝贴着透明胶纸封条。上下左右没有任何标志,甚至连小雨伞和箭头这一类防水、请勿倒置字样也没有。
药批用剪子很仔细地将箱缝挑开,纸板盖象兔子耳朵一样矗一立起来。我看到象苞谷芯子一样雪白的软泡沫内包一皮装,凹凸着几何图案的美丽图形,但也推测下出其内是什么货色。药批象搬金砖一样把泡沫板取出,再内层是一幅鹏黄色的泡泡纸,每一个泡泡都象(禁止)一样饱满,使人生出逐一将它们捏碎,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但一层层的包一皮装还是激起人强烈的好奇心。就象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经过中医西医x线b超,你明知是男是女是单是双,可还是迫不及待地要先睹为快。
总算只剩下最后一层了。
药批把它们一个个摆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摆不下就暂放在地上,每个上面还裹一着一层松而软的薄棉纸,药批把纸细致地利开,就象暮春时节剥一开昂贵的招柑外皮上的塑料薄膜。
终于,我看到了板兰札冲剂的包一皮装——整整一箱子石英钟。正确地讲,是用那笔回扣费换来的等价物。
满桌子的石英钟煞是好看。金黄色的外框,透明的玻璃壳,指针也是金黄色的,使人有一种置身于向日葵中的感觉。唯有秒针青蛙似地一蹦蹦地前行。
“您是一个奇怪的主顾。这么许多石英钟,您打算怎么处理?我已经注意到了您的下属人数,每人两个还绰绰有余。这玩艺又不是易碎一性一消耗品,所以找认为这是一个失策。但是我尊重您的选择,因为您是我的主顾。我估计您不会把这些石英钟都挂到自己家里,从咱们以前打交道中我看您不是那种人,而且就连厕所墙壁上都拴满了,这么多石英钟也用不完。要是不保密的话,您能否告诉我?干我们这行的,要的就是见多识广。”药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他都没显出好奇。
“可以。”我疲惫地回答他。这么多石英钟在四周嘀嘀嗒嗒,给人以迅速苍老的感觉。“我打算用这些石英钟盖一所房子。”
什么?!饱经沧桑的药批终于面色骇怪,他的喉结上下滚一动了一番,不知把什么准备说的话咽了下去而又把另一句话吐了出来:“怪我多嘴。您就是把这些石英钟都炒了炖了熬了煮了也跟我没关系。只是有一样,您要的这药,原来的包一皮装不是这个。是我给您串换了这种。这也是付出了劳动的。”
我深表理解地点点头,用手向他示意,因为我不知道这话该怎样说。药批很乖一巧,随手从桌面上抬起了一台石英钟:“那我就不客气了,这也算是回扣的回扣,包一皮装的包一皮装吧!”
药批很有礼貌地同我握手道别,很负责地对我说:“石英钟要是走时不够准确的话,咱们再联系。别看名义是包一皮装,产家也是三包一皮的。”临走又悄声对我说:“我们新进了一批卡马西平,效果很不错……”
卡马西平是一种治疗癫痫病发作的药物,他怎么想到那去了。
都是因为那座石英钟房子!
真的,我想用石英钟,就象用普通的砖头瓦块那样,盖一间真正的房子。那房子一定是很美丽动人的。四周都是指针,金箭一样刺向你的眼睛,红色的秒针昼夜跳跃不止,嘀嘀嗒嗒的响声将贯穿任何过程。夜里入睡后,天花板清澈透明,透过石英钟并不繁琐的刻度,可以看到辽阔的宇宙夜空,还有一颗颗划过的人造卫星……当然,最主要的是在这石英钟房舍里堆放上板兰根冲剂,这样才算得上是名符其实的包一皮装,哪怕只有一分钟……
看来我真得吃点卡马西平了。
还是书归正传吧!
我将石英钟一核准。第二天早上的情形蔚为壮观,所有的石英钟都在走动,步履纷沓。然而没有任何两只钟的时间是一样的(我指的是秒针),于是我便很怀疑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标准时间这种东西了。
我给我的属下们每人发了一只石英钟。瓜子虽小是人心。我嘱咐大家不要把这当成一回事,向别人显摆。这有什么呀,不过是等同于包一皮药的口袋,盛药的盒子罢了。剩下的,我将分送给厂里的各个部门。比如洗澡堂吧,省得他们不到关门时间就突然拉闸断水,搞得大家象螃蟹一样浑身沾满白沫。再送给自行车棚一只,省得他们到了该开大门的时间还懒得动,只留一扇监狱似的小门,让大家象勒马嚼口一样,把车轮提起,小心翼翼地鱼贯而行,免不了还碰掉一块漆皮。再送给食堂一只,敦促他们按时开饭……当然了,我们卫生所的各个诊室里也都要挂上一只,大夫们给人看病时,可以方便地数心率、算脉搏,不用象现在这样,伸着左手腕,象田径比赛裁判似的,眼都不敢眨……
然而最最重要的,是送给这些部门的主管领导一只钟。
桌上的石英钟步履匆匆。我从中挑了一只走得最快的,给厂长助理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