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大年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人生的又一个春节即将来临,每向春节跨近一步,往昔的大年就会推开我记忆的门扉,让我走回从前,让我浮想联翩……
拂去流年飘浮的云烟,回望,那大年里的细枝末节,那一个个斑驳陆离的画面,依旧那么亲切,那么热闹,古朴、纯粹、欢乐,清晰鲜活的如同不曾蒙尘。父母忙里忙外的身影,一家人喜迎大年的欢声笑语,乡邻们你来我往挨家挨户磕头拜年。一幕幕栩栩如生,清晰如初,依稀就在眼前,不由得让我想起很多,很多……
那时,过了腊八节,我每天都掰着手指数,还有二十天,还有半个月,还有十天,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拽着时针向前跑。而此时的母亲,会比平常更忙,更辛苦。白天要忙乎一大家子的一日三餐,还有猪鸡要喂,夜里又要为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准备过年的衣和鞋。这时的大年,应是从三年自然灾害挣扎出来后的一段时光,日子虽稍有好转,但依旧艰难。家里没钱给我们买新衣服,母亲就夜夜在灯下做针线活,把哥姐们的衣服补了又补,穿小的就改一改做给我和弟弟们穿。每天夜里我一觉醒来,看见母亲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低头纳鞋底。不一会,煤油灯的捻上结上了灯花,灯光更暗了,母亲用针挑几下,灯花掉下来,灯光稍又明亮些,母亲继续埋头灯下。
“少年不识愁滋味”,母亲如此辛苦,我并不懂得心疼,心里反倒装满了喜悦,默默想象,母亲巧手做出的新鞋会是什么样子,想象大年三十中午,那最香的米饭和白菜炖豆腐的好菜,能不能让我们吃饱,想象“接神”“送神”的那三顿荞麦面饺子会是什么味道。这些美味可是我们平时看都看不到的。我想象着过年时的一样样美味,盯着母亲拉来拉去逐渐模糊的麻线绳,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进了梦乡。
随着大年一天天靠近,屯子里家家户户都紧锣密鼓大忙起来,清扫屋里屋外,洗洗涮涮,忙忙活活办年货。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是家家大人们都拿出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想方设法让全家人过个开心年。母亲和父亲也一样,一样样算计着:鞭炮、年画、蜡烛、大红纸、黄烧纸、香、挂贴……这些可是过大年必备的物品啊,少一样都不行,少一样就觉得不周全,不吉祥。
过了小年,大人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磨豆腐、蒸年糕、杀年猪、请宗谱、摆供桌、炸丸子……过大年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杀年猪。那时,人都难能吃饱,拿什么喂猪呢?猪除了吃糠就是喝泔水,每家的猪都长不大,最大不超过120斤,谁家的猪长到120斤,就会津津乐道炫耀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年猪很小,但杀年猪是大喜事,左邻右舍会奔走相告。当然最高兴的还是我们小孩子,屋里屋外蹦跳着,高兴着,一会向煮肉的锅里望望,玩一会,再到锅前闻闻猪肉的香味,一个个像馋猫。终于等到猪肉煮熟了,母亲会撕一小碗给我们尝尝,仅仅是尝尝而已。母亲要把煮熟的猪肉藏起来,留作大年三十中午饭桌上的一盘美菜。还要留一点招待正月日子登门走亲戚的客人们。余下的生肉要腌起来,那是一家人全年做菜的油水。母亲会把不大的猪头留啊留,一直留到二月二,留得不能再留了,才端上饭桌让全家人分享。
还记得,每年二月二吃猪头,母亲都把猪的“上牙巧”偷偷留给我吃,说是“姑娘吃了‘上牙巧’,心灵手巧”。我以后就朝母亲愿望的“心灵手巧”努力,虽不善琴棋书画,倒也学会了诸多女红,纳鞋底、织毛衣、裁剪和手针做衣服,都挺像模像样的。
至今我似乎还能闻到父亲炸油丸子的香味。那个年月,炸丸子只能过年时才有一次。油是母亲平常千省万省节省下来的,平常日子吃的菜,只能见到很少的一点油珠儿。过大年炸点丸子是为招待客人。母亲怕我们馋嘴孩子们吃个没完,炸丸子的活都安排在深夜,等我们睡了再炸。父亲在灶上忙油炸,母亲在灶下忙烧火,不让我们靠边。但厨房里飘出的香甜味实在太诱人,我们哪里还能睡得着?一个个伸头探脑馋馋地望着,母亲只好端上一小碗让我们每人吃上一点点。父亲炸出的丸子和地瓜角,软软的、香香的、甜甜的。这香甜味融着父爱和母爱,历经几十年岁月流逝,一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最感兴趣是看大人写对联。我们家没人会写对联,全屯只有一个会写毛笔字的文化人。每到腊月底,我叫三哥的文化人就忙得不可开交,家家户户都排号请他写,写完东家写西家,不白用,有的留下吃顿简单饭,有的给个两毛三毛钱表示谢意。我对会写对子的三哥充满了羡慕和敬意,他到我家来,我就围着人家转,又是颠颠地研墨,又是帮忙扯平红纸,又是帮着晾起来,成了大人的小助手,得到会写对联的三哥多次表扬。虽然我不知道对联上,那墨染的字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小小的我能感受到,那上面寄托着大人们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盼。红红的纸,黑黑的字,在我眼里泛出一派吉祥和喜气的光芒。我喜欢这样的吉祥和喜气。
二哥买回的年画,总让我爱不释手。裱糊一新的屋子再配上年画,就会焕然一新,心也随之亮堂无比。我最喜欢联画,《穆桂英》《白蛇传》……每一幅联画对我都是一本书,一本百读不厌的书。每天我都会无数次面墙而立,咀嚼那些半生不熟的字,摸着画中人那一张张漂亮的面孔,反复揣摩联画里让我入迷的故事……联画,让我知道了杨家一门英烈,知道了佘太君、穆桂英和杨门女将,也知道了许仙、白蛇青蛇和法海……这些故事像谜一样,让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新奇感,我甚至痴痴地想,如果我能走进画里多好啊!
大年最热闹最隆重的一天是三十。一上午父母都在手脚不停地忙,爷爷年龄大了,父亲要劈材,要挑水,挑水也有讲究,缸里的水一定要灌满,“送神”前不能再出去挑水。母亲要忙中午最好的一顿饭,又要剁馅准备晚上“接神”的饺子。那时没有白面,饺子是用荞面粉包的,皮厚,放到锅里煮不一会就碎了许多,饺子碎了不能叫“碎”,要叫“挣”了,叫“挣”吉祥。母亲会拣出好一点的饺子用来“供神”。傍晚时分,暮色垂降,东西院的近支人互相招呼着,你呼我喊一起去“接神”。接到“神”后,一路上谁都不许乱说话,怕对“神”不恭,被“神”怪罪。回到家,父亲立即把准备好的“压门杠”放倒,挡住大门。据说,“老祖宗”回家过年都骑着马,“压门杠”是给老祖宗们拴马用的。父亲回到屋里,恭恭敬敬将诸神请上列位,“老祖宗”、“财神”、“灶王神”,各位“神”将一个厨房坐的满满的。母亲早已在各神位前摆满了供品,父亲又是磕头又是作辑,又是焚纸上香点蜡烛。立即,厨房里就有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我每走过厨房,都规规矩矩约束着自己,大气不敢出,怕惊扰来家过年的“神”。那时没有电灯,我特别喜欢大年夜点燃的蜡烛,点蜡烛的氛围很特别,弥漫着说不清的感觉。每次走过点着蜡烛的先祖们的供桌前,就有一种人神相聚的神秘感,我小小的心里不禁对先祖们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