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父亲的眼泪
鱼的眼泪水知道,父亲的眼泪云知道。印象中父亲没有眼泪,他的眼泪掩埋在心底,融化进酒里,流在儿女成功的喜悦里。
父亲1949年出生,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也饱尝国家的苦难,1960的经济困难期,父亲11岁,那一年,父亲幼小的心灵铭刻下死神般记忆。
饥肠辘辘的年代,饥饿像一张恐怖的网笼罩着整个国家,勒紧着一个个食不果腹的家庭。
父亲兄妹七人,他排行老二,大姑因为饥饿和劳累染上重病,父亲稚嫩的双肩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呼吸日渐微弱的姐姐和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让父亲过早体会到饥饿的狰狞。他惧怕死亡,渴望亲情,害怕最亲的姐姐离开自己,相信姐姐只是饿了,只要自己不吃饭,省下粮食让姐姐吃饱、弟弟妹妹们不哭,一切都会好的。
缺衣少食的窘迫,大人都无可奈何,孩子只能靠坚强支撑。
预知生命将逝的大姑,坚持不肯进食,自己省一口,弟弟妹妹们就多一份希望,任凭父亲求她,只是默默流泪,咽下饥饿、咽下病痛、咽不下自己的亲人,最后咽下……一口气。
大姑的死带走了父亲一半的眼泪,临死前双手抓住窗棂的饥饿挣扎,成为父亲终生挥不去的阴影。
饥饿像瘟神一样,令所有人恐惧,一个个黑洞似的嘴,吸噬着人间所有能吃的东西。山上、水里、树上……能吃的东西都被人下到锅里,即使这样,还是朝不保夕。
闯关东的人越来越多,爷爷、奶奶希望父亲到东北讨口饭吃。老家在黑龙江有个远方亲戚,抱着一丝希望,父亲抓着这根救命稻草,流着泪上路了。
一个11岁的孩子,背井离乡、寄人篱下,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可是,面对死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饥饿面前,人恢复了兽的本性,父亲仅有的一点干粮就被别人偷走。饥饿、寒冷、恐惧,让他绝望,想到姐姐临终前求生的欲望,他拭去眼泪,忍着饥饿,奔着生的希望继续前行。一起逃难的一个山东老乡,看他可怜,掰给他半块玉米饼,靠着半块玉米饼,他坚持到了东北。
广袤的黑土地令父亲心驰神往,更令他终生难忘。
活着就是唯一奢望的年月,谁也不会白养一张吃饭的嘴。
父亲像一部永动机,放牛、砍柴、做家务,换来活着的一天。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是到森林里放牛,没有骂声、没有棍棒,静静享受森林和阳光,躺在舒服的干草上,仰望天空,透过斑驳的树叶感受阳光的温煦,睡梦中闻闻家的味道,灶台前的母亲,下地的父亲,奔跑的弟弟妹妹……一幅家的画卷温暖他孤苦的心,偶尔蹦出的野兔将他从梦中惊醒,梦醒时两眼旁留下两道泪痕。
时光在牛背上过去两年, 父亲13岁,一个噩耗从老家传来—爷爷去世了!正在放牛的父亲,抱头大哭,牛儿不再吃草,鸟儿惊离枝头,,森林被白雪覆盖,整个森林都倒了。
父亲流干了他另一半的眼泪。
爷爷的死很奇怪,一个村里的保管,守着全村的口粮被饿死。他的死感动了全村的人,也教育了子孙后代。
灾荒过后,生活逐渐转好,父亲得以念了几年书。
18岁那年,父亲被村里推荐入伍,到北京当了一名空军地勤兵。
忠诚老实、勤劳能干,让他在部队渐露头角,他养过猪、种过菜、做过饭,当过话务员。
当兵第三年,由于勤劳能干、忠诚可靠,他被选派到一个山洞里当话务员,负责地空联系,这个工作非同一般,因为他们受林立果领导。
这段经历令他骄傲,更令他感慨,每次酒酣兴致,他总会聊起往事,曾经在天安门广场看到毛主席的背影;曾经见过林立果到山洞里考察;部队一个女兵暗恋着林立果的帅气,书里夹着林立果吐的果皮等等。
这一切都因为一个难忘的夜晚—“九一三事件”而突变。他们离领导最近,消息却知道的最晚。事发后很长时间,上级通知到大礼堂召开军人大会,上级突然宣布的消息令所有人震惊,接下来宣布的退伍命令更令人猝不及防。
父亲退伍了,脱下军装的父亲没有任何待遇,同一批当兵的很多被安排进工厂,父亲却复员回家。
父亲的命运好像生来是被捉弄的。
对此,他不这么认为,他认为生活已经很美好了。
是啊,从苦难中走出的父亲,面对困难已经很超然了。他积极面对着生活,不抱怨、不退缩,充满着正能量。村里人都喊他“铁人”,谁家盖个新房、打个平房的都愿意找他帮忙,因为他从不偷懒,干活实在,永远不喊累。
因为大公无私,为人实在,他被村里推荐到莱阳农学院学习苹果树管理,后来做了村里的技术员。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家家种上了果树,父亲也管理起自家的果园,过着悠闲的生活。
父亲喜欢喝酒,每天都喝上几两,他不愿说话,喜欢傻傻的看着儿女高兴。我记事以来,他从来没说过我一句,也从来没见他发过火。听妈妈说,哥哥小时候偷钱,父亲打过他一次,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发火。母亲脾气暴躁,经常骂他,他也不生气。
爷爷死时,父亲哭干了他的眼泪,后来,奶奶去世了,听妈妈说他只是伤心,却未见他流泪。
痛苦的眼泪已流干,幸福的眼泪汩汩来。
父亲50岁那年,我考上了军校,我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他非常高兴,跑到大街上,见人就告诉,很快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由于部队不让请假,父亲跑到济南来送我。他坐的火车中午到,我在站口等他。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由小变大时,我的眼睛湿润了,他左手、右手各提着两箱苹果,肩上还扛着个尿素袋子,他佝偻着腰,生怕一不小心,袋子从肩上的脱落,我大步走向前,接过他肩上的袋子,怪道:“拿这么多东西干啥?”他笑着说:“来次不容易,让你们领导和战友们尝尝咱家种的苹果。”
安顿好东西后,我带父亲到了一家饭馆,点了两个菜,给父亲要了一瓶二锅头,我自己也点了一杯扎啤,父亲很羞涩,诺诺着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呵呵的笑。一杯酒下肚后,他挤出一句话,说我妈本来还给我做了面鱼和花生糖,东西太多没带来。我低头喝扎啤,一股冰凉将我的眼泪服下。我给父亲又满上一杯,他连忙说:“不喝了,不喝了。”我说:“没事,多喝点吧,高兴。”哧溜,他狠狠的喝下一杯,当杯子从半空落下的时候,他说:“你为我们家争气了!”说完后,他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