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一张票,救一部电影
万玛才旦新作《气球》,刚上映时只有1%的排片,比没有强一点,差不多只剩形式上的「全国公映」。在如此低的排片量下,真正有机会看到这部新片的观众又能有多少呢?我在24号搜了一下家附近的影院,全天只有一场放映,还是最小的厅,于是赶紧买票看了这部电影。看完后的结论,《气球》绝对是万玛才旦电影生涯迄今最佳作品。在这里也强烈呼吁每一位真正的电影爱好者,用你手里的买票权,帮助这部杰作在市场上活得更久一些。《气球》是万玛才旦第一部不带任何实验性质的电影,他不再需要用一整部电影去操练某一样东西。这部里的电影元素,也不再是几小项让位于一大项,而是相互支撑,他的所有特长都有全面发挥。
《气球》不仅秉持了他对意象的运用能力和摄影造诣,也写出了数量更多且关系紧密相扣的人物图谱。他不再单用主角一人去和外部环境单打独斗,而是分别站在主角一家男女老少不同人的多个视点,来相互观看彼此。每个人物既是视角,也是被审看的对象。万玛才旦掌握完全不同的人物然后让他们发生碰撞,《气球》是他创作生涯第一次在戏剧层面,达到和视听层面同样的高度。他电影气质中,人物的那些「小小的悲壮」跟藏区地景环境巨大苍凉之间的反差,也依从故事情节,更加有的放矢。《气球》甩脱了所有的文艺腔,一切遵从于「讲顺一个故事」,故事有说服力之后,再抛出他最擅长的意象书写,并且最终这一切还能回到人物命运上来,让影片中所有美与悲伤都为人来歌唱。《气球》一开头,开门见山的就是全片最关键道具:被孩子吹成气球玩耍的安全套。同时第一下就抛出的,也是万玛才旦颇具标志性的影像风格,边缘模糊失焦的镜头,只不过这次是通过吹气球男孩的主观视角、透过「气球」薄膜向外「隔套张望」看到的世界。随后「气球」从镜头前拿开,画面一下又回到万玛才旦擅长的低饱和度褪色调。影片第一秒钟就张扬两件事情,核心道具与自我影像风格,万玛才旦的展演自信从一开头就有,并保持到全片结束时。能看出他状态正佳。从两个孩子想要一个气球,到妻子意外怀孕肚子变成了「气球」,这一部没有了万玛才旦从前作品里讲的恩仇、江湖,而是回归社会最基础单位家庭,用一家上下三代人和他们的主要财产——一圈羊,来述说他此刻所有想讲的事情。用家庭故事来实现自己所有的艺术抱负跟社会观,而不借助于类似前作《撞死了一只羊》的车祸、仇人等戏剧性强烈的要素,万玛才旦也显示了他驾驭多种故事题材的能力,更重要是,他比以往显得更加从容,片中主角不再是侠客式甚至朋克式的人物,主角碰到的烦恼,也都是普通人在生活里极易遇上的,万玛才旦不再用奇侠式、江湖化去夸大自己影片的特别之处,而是只要认真讲好一个家庭,就能讲明一切。故事从主角一家的男主人达杰买进一匹新的种羊开始。万玛才旦的电影向来不回避生命从何而来、逝去后又往哪里远去的主题,他的主人公们不仅敬仰天,也敬仰万物,他影片中焕发的对生命的尊重,能扛起他主角所遇到的所有悲剧跟沉重。他对西部边陲人的描述,也从内地电影常见的「豪迈」「爽朗」「放声高歌」,或小偷强盗式的边缘化身份,转为被表现为具有极强的生命韧性。《气球》中死去的人通过再生,也会再次回归家庭,「意外怀孕」不仅象征故事中藏民的生命力,他们也是不畏惧衰老跟死亡的。描述「死之无可挽回」是中国乃至整个东方电影里普遍的基调,《气球》的主人公却是用了万般准备,仍不能避免新生命的到来,这部片出现了一种「生之执拗」,在这块土地上,你想熄灭这个生命是极其难以做到的。由此,《气球》也一扫华语文艺里「小镇叙事」常见的衰颓、自暴自弃,而是在弘扬生命之顽强超乎人类的想象。因此,《气球》里散发出的骨气,不在于设定一个决意报仇、最终终于报仇的人物,而是把「生命的旨意」直接拿到观众面前,在这个故事里,死是不可抵挡的,但同时生也是不可抵挡的。同时,故事的轴心尽管是意外怀孕,但男女主角之间拥有的,还是华语电影乃至现代电影里,非常少见的和谐的性。这个故事里的人在尘世中,无论来也好去也好,首先都是和谐的,孩子们在草原上每日奔跑如愿长大,老人难以抵挡地离去,新生命也难以抵挡地到来。而主角一家人所遇到的实际烦恼,很大部分来源于,天地间生命的鲜活、茁壮,它们会执意发生,不由人定。万玛才旦的电影常常告诉我,羊群就是流动的盛宴。他的主角们在赶羊时,羊群拥挤产生的漩涡,可能是镜头下最美的东西。《气球》也是由主角最实际的财产生计问题出发,再拿它去对照主角自己。达杰新买来的种羊的生命义务就是配种,为他家的羊圈增添健壮的羊羔。而片中的达杰也像他的种羊一样健壮,也许在这片草原上,一切都是健壮的。在此自然情境下,万玛才旦再演绎一出由「种羊」上升到「种人」的身体物化演义。达杰、卓嘎夫妇,和他们手中的财产、食物——羊相比,遇到了巨大的不公平:为了「生生长流」,羊必须配种繁殖,人务必不能再生育。由此,《气球》不再像之前《塔洛》借牧民的市民身份证为题那样「怪罪」人的地域差别,而是把所有人类都划为一格,拿人与羊对照不公平。可以说万玛才旦故事里的寓言特征由此更为浓烈了,在立意上也算更加升高。此种种对牧民、羊群生活状态的深刻观察,也来自于万玛才旦作为导演的一个天生的才能,就是他与生俱来就拥有「自己人拍摄自己人」的优势,他的电影都是「我讲我这种人的故事」,于是他片中的景物、人物、风俗,就从来不会出错。因为他的实地经验,他太了解当地人是怎样生活的,置景和服饰都不必说,他电影里所有有关人与物的环节绝对都是准确的。这类展现风貌的影片如果拍不好,很大原因是不真实,或刻意求真实而显得做作。万玛才旦是天生不会出现这类问题的导演。也因此,他对他镜头下的人们都怀有最具体的体恤,同时他对不同地域文化之间的区别也非常敏感,这些都是成为好导演的因素。如果按「边缘与中心」二元对立的观点来看,把生活在边缘的人们一直锁固在边缘的,就是地理距离上的巨大差距(即我们常说的「千山万水」),而电影作为可以「无疆界即时传输」的一种媒介,在一定程度上,它是打破地域桎梏的最有力工具。人们了解广袤世界需要借助电影,而身处偏远、不为人知的人事物,也要电影帮他们把自己的状况「发布」出去。与年初看马其顿讲述山区养蜂人的纪录片《蜂蜜之地》类似,看万玛才旦电影时,同样有强烈的「电影伟大」的感触。《气球》里两位主要女性角色,一对姐妹卓嘎和香曲卓玛,一个在人与羊的尘世中疲劳,一个在红尘外承受过去爱情的痛苦。爱是一门国际共同的语言,爱也是一种音乐,万玛才旦把举世皆通的家庭与爱的主题,放进异域风情的牧区,也让他的电影有机会被更多观众感同身受。我认为这能让他的电影迈向进一步的成就。就算《气球》的长镜头数量比前面几部作品少了很多,但这仍是一部需要观众去「端详」的电影。万玛才旦还好在他让观众端详的同时,却从不强迫观众非要在其中体味什么,「我的人物是这样活的,我给你看」,是他电影「礼貌」和恳切的地方。他影片的静态,也与他演员的表演方式结合到一起。他电影中人物的行为举止都是即时的,比如《塔洛》里面的洗头、剪发、剖羊,角色一整套具体动作就承载此场戏里的全部叙事。而演员在演出这些举动时出现的那些小的偶发细节,也让表演格外生动。比如《气球》里两家小男孩互换气球和哨子,电影拍了小孩撕开安全套包装、拿出来再吹成气球的一整个动作流程,几岁的孩子熟练地打开安全套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相对应的,故事里身为隔代人的爷爷却对此物闻所未闻),孩子在准备吹气球时,手中的东西差点没拿住掉在地上,这样的细节一下讲出孩子身上的「孩子气」。还有香曲卓玛的前男友德本加老师在拿回他自己的书时,低头眼镜掉下来又被他用书接住,这一动作完全激活了这个场景,也表现出角色的某些迂腐,,和场面的尴尬。角色随手遇到的偶发事情让影片有按部就班之外的鲜活,结尾两只红气球刚交到孩子手里,就突然爆了一个,这符合万玛才旦电影里的自嘲和冷感幽默,也是人物们在「将就这样吧」之下的一种处事态度。由人的手,对手上东西「拿」的方式,来折射此人的状态,也是由表演产生内容的一种方式。演员方面,万玛才旦的这几位御用演员在合作多次后,也在《气球》里有更好的发挥。饰演主角夫妇的金巴和索朗旺姆,在前作《撞死了一只羊》中就有默契配合。饰演《塔洛》主角塔洛的西德尼玛,在片中与金巴又一次发生了肢体冲突,而且看他在万玛才旦不同电影中的不同身份,越来越让人联想起达内兄弟的御用演员奥利维埃·古尔梅,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毫无特点的演员,神奇地让电影变得非常有意思。同时,另一位女演员杨秀措在片中极其成功地饰演了一名女尼,她和万玛才旦对反差极大的不同种角色的拓展,也让我联想起吴可熙和赵德胤的组合。和前几作的固定机位不同,《气球》里的手持摄影更像一位在场者。《气球》以爷爷死去的那个夜晚的戏最有力量。早上出门时还在和他说话,晚上回来,你就只能向他磕头和点香。这时镜头就在主角一家身后默默站着看着,观众仿佛也成为这家族的成员。剧情的这个转折,也让《气球》从一开始的祥和、松弛,带一点点诙谐,全面转入深沉悲怆。万玛才旦电影里的角色会陪着观众,在影院看时,电影的画内空间和影院的空间是一个贯通的「场」,观众所在的影厅,就好像片中主角房子的另一边一样,他电影的叙事速度是由空间取决的。影片会把观众「搁置」在那里,他电影的「时速」是要低于观众的。这种搁置除了提供张力,本身就是影片符码的一部分。时间是他影片的一部分。观众观影过程中产生的疑惑、耐心,同样可以视为他作品的产物。尽管影片够静,但万玛才旦是一个主动调动观众情绪的导演。万玛才旦从来不差异化他的拍摄对象,不光是人,他镜头下的景物、房屋,都自有其俊美,这就是「自己人拍自己地方」的优势,他更懂得这个地方人与物在内里的独立性和坚强。《气球》的情节比他前几作都要丰富具体,万玛才旦善于在不显情节冲突的地方去放情节,同时,他片中的人从不为镜头而行动,人物也不纯粹是供导演「摆放」而存在。这一切,让《气球》成为他目前为止的力作。在万玛才旦的电影中能看到生命的极尊与极卑,这让人懂得生命。绝不愿意让低排片率成为观众见到这部片的阻碍。《气球》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被归类为小众的地方了,这里面出现的是我们不太常见到的人,也有我们未曾了解的风俗,但这些人和我们遇到的都是相同的遭遇。《气球》并不是在讲「别人」,而是在讲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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