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电视剧《装台》原著作者陈彦:请给劳动者一个敬重的注目礼(4)
陈彦:小说毕竟是小说,在书写过程中我多次离开电脑,不得不去洗一把脸上的泪。顺子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动者,他在城中村长大。城中村本身很复杂,有很霸道的人,有很牛气的人。顺子什么都没有,活得比较弱势,但是他始终有一个信念,靠自己的双手挣口饭吃。城中村容易养流民,为什么?因为在出卖土地的过程中获得一点钱,有的用这些钱做生意发了,有的拿这钱赌博,赌完了就去吸毒,成为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但顺子始终朴朴实实,靠肩扛背驮,靠蹬三轮车,靠挣挣巴巴的劳动力,挣一口吃一口。
电视剧《装台》剧照
顺子本性善良,无形中能把很多比他更弱势的人吸引到身边。为什么?因为他身上有暖流、有宽厚、有包容、有光和热。顺子挣了钱跟大家分,钱叫人家骗了他能站出来去拼命讨要。另外他也很主动,毕竟是城里人,懂得社会交往,能和瞿团、靳导、铁主任这些人搞磨关系。其实他活得很苦,有时也有一点小市民的狡黠,但他身上有非常朴素美好的价值,这些价值都是社群存在演进的基本要素,这些像大自然的引力一样吸引了很多比他更弱势的人。
顺子这样的普通劳动者,是社会大厦的基座,这个群体很大很大,他们是基石般的存在,文学艺术应该给他们以光亮。顺子是装台工,他们一辈子为别人搭台,让别人处在高光时刻,自己是隐身的,我感觉这里面很有意味,正如《装台》这个名字。
电视剧中,张嘉益先生演得非常好,我看他骑三轮车的那种身影、表情,有时候眼泪不由自主就出来了,我甚至突然觉得自己感情是如此的脆弱,张嘉益就是我心中的那个刁顺子,闫妮也是我心中的那个隐忍而又善解人意的蔡素芬,戏多细腻深刻。他们充分表现出了艺术家丢掉明星“范儿”后对人物塑造的深厚功力。这一批演员都让我很敬重。西安这样的城市,蹬三轮的不会少于万人,这种人的背影给我印象很深很深。当我们行走在城市,看见这样一些建设者,看见这样一些用诚实劳动为自己获取收入的人时,应该给他们一个敬重的注目礼,而不是投以鄙夷的眼神。
记者:顺子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
陈彦:确实有。我和装台的这一特殊人群打了很长时间交道,里边确实有一个原型人物,大家都叫他“生生”。“生生”是陕西话,有点“二”的意思。就是干活舍得下苦吧。当然生生一个人的故事不足以构成文学典型。生生就是城中村出来的,一群装台人的领头,常常因为装了台被欠账找我这个院长解决问题。都说他面子大,动不动就敢找院长要钱。时间长了,我们就熟了,关系比较好。后来我离开单位也常见他,把三轮车就放在戏曲研究院大门口,窝在车厢里打瞌睡等活儿。我越琢磨越觉得这个人有意思。其实此前就有写他的意思,也有意找他聊过几次,而真正下笔却在离开剧院以后。
对我冲击最大的是这些人的苦累。我有晨练和清晨背诵的习惯,一早起来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只要有能卧人的地方,都卧着他们这些装台人,装了一夜,早上累得不行。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在下水道井盖上弓着一个人,因为井盖下边有暖气管道,他是累了一夜,卧在上面睡觉取暖。这个画面始终冲击着我,长期萦绕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不吐不快,不写不行。我跟这些人打了二十多年交道,这是生活的积累,更是生命的恩赐。
记者:您在写农民工题材的长篇小说《西京故事》时谈到,城里人对农民工封锁着秘密,农民工也不想向城里人敞开胸怀,彼此之间很难感到一颗活蹦乱跳的心的搏动。写作《装台》,有没有遇到类似问题?有没有做一些采访?
陈彦:是的,写《西京故事》时我多次进城中村采访。有时自己去,有时通过朋友和村里的领导,帮忙介绍有特点的农民工。我问他们一天挣多少钱?如果一天挣200块钱,我就跟他聊上半天,给人家200块钱。聊天时,有人愿意说,有人不愿意说,在纠结中你就能洞悉他内心的波澜。
我的小说习惯写熟悉的对象,不熟悉的生活我写不了。我常讲,生活有七分,最多写出三分,这样三分里才能有一点生活的质感,如果是你只有三分,想写出七分质感,绝对不可能。生活储存对于写作是致命的。比如我在18年前写《大树西迁》,当时西安交大希望我写一个关于交大西迁的长篇电视剧,我到上海交大的博士楼住了35天,又到西安交大住了四个半月,这么长时间的生活勘探,光录音带就弄了几十盘,但最后还是没写电视剧,觉得没有找到丰富的质感,这条大河没有流动起来。后来我写了一个不到3万字的舞台剧,就是秦腔《大树西迁》,现在还在演出。用了那么长时间,,最后写了不到3万字,改了无数遍,生活让我只能如此。我觉得当你吃不透生活时,写出来的东西肯定是使不得的,硬憋出来的东西绝对不行。
记者:在很多人看来,您是知名作家、编剧,在多个不同岗位上担任过领导职务,为什么有这种强烈的情怀要持续关注、写作底层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