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开

周岩到楼下接我那天，北京向阳区正在实行居家办公，整栋楼险些没有人走动。

隔着玻璃门，白衣长发的女孩走来，她没戴口罩，依稀可见面部秀美的表面。

只要离得稍近一点，就能看到周岩脸上浮凸的疤痕，包裹着下半张脸，在嘴的下方形成夺目标U字型凸起。被衣服遮挡住的皮肤上，尚有更多更触目标疤痕，盘踞在她的脖颈、胸口、手臂和腿部。

合肥女孩周岩已经带着这些疤痕生存了近11年。2011年9月，16岁的周岩被寻求者陶汝坤泼油纵火烧伤。

她还记得上救护车前看了眼本身的胳膊，是黑的。

昏倒7天7夜后，周岩才被救济过来，接着，她转入北京一家医疗美容医院，履历大巨微小十反复手术，复健漫长而痛楚。

周岩看上去并不介怀袒露伤疤，她大方地笑着，引我到朋侪的事变室落座。她捧起水壶倒水，手烧伤严峻，乍看像一块根脉繁芜的树皮。

右手没有做切开手术，手指被伤疤黏在一起，拇指和食指能伸开的幅度无法圈住一个平常尺寸的杯子。

图 | 周岩在朋侪的事变室

几天前，周岩刚从故乡合肥来到北京。从2012年起，她不停在北京治疗、生存，直到2020年回乡过年，被疫情困在家中。

本年她自考考取了北京一所高校的生理学专业，但家里人盼望她留在合肥，像同龄人一样尽快完婚生子。

朋侪王嫣芸给周岩打电话，周岩感情低沉地跟她说：他们（家人）以为我是一个残疾的，嫁不出去的老女人。

王嫣芸和周岩的母亲恳谈了一次，发起让周岩到北京散心。王嫣芸和这对母女相识近10年，为周岩提供过诸多资助。

终极，周岩的母亲同意女儿来北京，要求是必须住在王嫣芸家，有一个信得过的监护人。

在周岩本身的报告里，她与亲朋对峙的形象则要倔强得多。

她报告我，前些日子一个亲戚约请她抵家里做客，去了发明尚有个男孩在场。亲戚说，你们认识一下，交个朋侪。

周岩问了男孩3个题目：如今疫情对你地点行业影响很大，你对将来有别的筹划吗？你对女性婚后继承修业是什么见解？你和前女友是怎么分离的？沉默沉静半晌后，男孩说，我配不上你。

他的人生没有Plan B。周岩评价。

周岩语言时喜好笑，但笑的幅度不能大，扳连到疤痕会疼。脖颈转动、前倾和后仰时，角度稍大，疤痕就夺目地凸起。

疤痕不像正常的皮肤有弹性，会像一只生硬的手一样锢住她的举措。

这已经是多年治疗后能到达的最好结果。王嫣芸第一次见到周岩是在2013年，女孩在病床上侧躺着，背上隆起一个巨大的包。

大夫在内里埋入了扩张器，注入生理盐水，让正常的皮肤尽大概撑开、生长，再把多长出的皮肤切下来，给受伤的部位做植皮。扩张器不能挤压，周岩只能用扭曲的姿势行走坐卧。

最多的时间，她的身上同时埋了七八个扩张器，像同时怀了七八个孩子一样。

但她特别开朗地欢迎我。王嫣芸记得。当时王嫣芸在一家媒体做练习记者，想写周岩，被编辑否定了。编辑以为周岩已经没有消息代价，一个伤心的故事没有须要重复讲。

王嫣芸以小我私家身份去看望周岩，被她表现出的清朗冲动。她开始教周岩画画、学英语，鼓励她走出病房。

你得站到有光的地方去，那样就会是消息。

图 | 失事前的周岩

一个学着站起来的周岩简直为媒体提供了新的素材。约莫自2015年起，关于周岩的报道里，她根本都是逾越了伤痛和桎梏的色泽形象，纵然写到她的脆弱，也是为了反衬重生的刚强。

被塑造出的美满受害者形象契合了大众的等待，也把周岩奉上了某个不得不保持无瑕表象的位置。

另一面，是猛烈的不安、焦急和恐惊，来自剧烈的创痛和正常生存的多年停止。

周岩的左臂本来要截肢，是母亲再三恳求大夫才得以保存；复健时，她必要一点点把僵直的枢纽抻开，疼得钻心。

疤痕不透气，常常热痒难耐；每年高考那几天她都市特别惆怅，本该上大学、和朋侪享受芳华的最精美的几年，她被困在逼仄的病房里。

伤害的影响绵延至今，周岩怕黑、怕有人走在本身死后，担心本身可否拥有驻足社会的本领。这催生了她对强大的渴望。

我第一次和周岩通话时，她还在合肥，说到每次出门，四周的人会绝不粉饰地用异样的眼神看她，在北京则要好得多。

我说一线都市的社会环境通常是更开放、和睦一些。电话那头沉默沉静了一会儿才传来她的声音：

能不能让别人把你当成一个正凡人不取决于社会，而取决于本身。如今，大多数人没有把我当正凡人，是由于我还不敷强大。

像用扩张器强行撑开皮肤一样，面对外界，周岩用力撑出了一个强大、乐观、精美的本身。走马看花地惊叹她时，很少有人体贴这个进程中，她履历的变形、撕扯与抵牾。

如许的抵牾时常出如今周岩的言谈中。那次通话，我接着她的话问，你以为必要怎样强大，别人才会把你当正凡人？周岩答复，我没有去想，由于着实我不是很在意他们怎么想的，跟我有什么干系呢？

网暴、微商

周岩有一个海豚玩偶，是她曾经的好朋侪小A到医院看望时送的。她不停保存着，偶然还会抱着睡觉。

那段交情已经破裂了。周岩受伤后不久，陶汝坤的父亲在网络发帖称她和陶汝坤是爱情干系，因周岩尚有男友，陶汝坤不能精确妥善对待。

本来怜悯周岩的舆论场出现逆流，该死去死吧，以及很多羞耻性的言辞不绝出现。

对当时还未成年的周岩来说，网暴比烧伤更痛楚，也更可骇。

两年间，她不敢走出医院谁人十几平米的病房，大夫和她语言，她常常眼神发直无法回应，像一堵墙。

图 | 周岩的手

一次，周岩偶然间在网上看到小A的发言，称周岩小学时就开始勾引异性。周岩又恼怒又伤心，憋了半年末于不由得问小A为什么要如许。小A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就是你太顺当了，让人难熬。

通凡人是在正常的环境下长大，20多岁步入社会，一点一点地认识到天下是灰色的，人大概既做功德也做坏事。但我是从一个真空的状态刷一下被扔到内里，妖妖怪怪全都出现了。

生理上的伤痕和身材上的一起，勒住年轻的周岩。

在生理大夫的长期积极下，她才鼓足勇气实行走出医院。

走近大门时，表面的天下忽然扭曲着扑过来，像蒙克的画《叫嚣》一样，张大嘴想把我吃掉。

和王嫣芸学了画画，有了这个年龄相仿的可倾诉的朋侪后，周岩开始显得大胆起来。一年多后，王嫣芸先容她到本身朋侪的画室学画，画室的师生和睦地采取了她。又过了半年，周岩外出时不再戴口罩了。

周岩和小A断绝了接洽，但没有抛弃她送的玩偶。不绝地警觉本身，不要给别人得罪你伤害你的机遇。

2016年的一天，王嫣芸照例去看望周岩。一进门望见病房里堆满快递，周岩正蹲在地上包装。见到王嫣芸，她显得特别欠盛意思。

此前一年，周岩开始做微商。那段时间是她的又一个低谷：和陶家的民事讼事胶着多年，补偿不停没有讯断；答应免费为她治疗的医院弃捐了她的手术；母亲长年在北京照顾她，整个家庭的收入只有父亲菲薄的人为。

做微商，大概是当时的周岩能拥有的最好的选择。她实行过找事变，唯一乐成的一次是当电话客服，干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弃了，赚的不敷花。休学多年，没有文凭，加上显眼的伤疤，主流的事变岗亭不会对她敞开。

周岩对我说，她做微商每月大概赚几千元，好的时间能上万，但真的没有你想得那么多。

告别16岁的周岩

周岩进入微商天下一段时间后，王嫣芸和别的几个不停资助周岩的朋侪都主动离她远了，她内心黑白常明白的。

我们花了很多精力伴随她，教她画画、学英语，盼望她能走上更具专业性和意义感的路。看到她做微商，以为痛惜。

近来，王嫣芸试图去明白周岩当初的选择，，对她来说大概是一种精力支持。

在很多人眼中，微商天下缺乏成熟可靠的范例，有着不尽康健的贸易模式：一方面用财产空想勾引人投身此中，另一方面又以感情、励志来维系人际干系，沉醉于某种虚妄的精力满意。

网络上传播着微商集会时的种种演出：亲切地把署理商称为家人，自称哥哥姐姐；在大会上高喊 我以为你们肯定会乐成，家人们声嘶力竭地回应，脸上泛着狂热。

这个不问学历、不问来处的天下，能让周岩白手起家，无疑给她带来了寂静感、尊严感，大概尚有家人般的归属感，纵然并不真实。

而那些掩蔽出来的富裕繁华，看在初涉世事的年轻女孩眼里，大概曾满意过她对付强大的生理渴求。

她提及本身的生存观：

我盼望可以不绝地学习，隔几年有一个变革，有一个新的盼望。一旦担当了那种平凡人的生存设定，我就会像全部人一样按部就班，完婚生孩子，陪读，等孩子事变完婚，再帮他带孩子，清楚地知道50、60岁的时间会是什么样。我特别畏惧那样。

被问及为什么读生理学，周岩表现这是一种自救的方法，也盼望学成后能资助别人，特别是和她一样受过伤害的女孩。我不停在思考本身能为这个社会做什么。我沾恩于社会的资助，想要把这份爱转达下去。

对付每个题目，周岩好像都有一个积极、昂扬、精确得自作粉饰的答案。好像她非但没有疤痕，乃至连最轻微的擦伤都未曾履历过。

王嫣芸正在和一个专门资助被陵犯女孩的公益构造相助，构造里有一位志愿者从事生理学研究，她报告王嫣芸，未成年女性遭遇巨大创伤后，通常会有两种极度的反响。

一种是变得非常弱小，失语，大概几个月都说不出一句话；另一种则会假造一个更强大的本身，一个不可以或许被陵暴的本身，举动也会往谁人方向上靠，偶然间大概就会变形。

但她的愿望就是我要变成那样一小我私家，没有人可以或许再伤害我，她才华找到在这个凡间活下去的来由。

王嫣芸以为：这大概可以或许资助我们明白周岩的状态。

两天后，周岩从前的生理大夫、一位着名的生理学者为她提供了跟随学习的机遇，她决定留在北京上学、练习。

她报告王嫣芸，本身不想不停做微商，辜负曾资助过本身的人的等待。她们告竣协议，周岩每天教王嫣芸的女儿一小时英语和中文发音，调换在王家的免费留宿。

半夜谈天时，周岩向王嫣芸坦承，本身仍旧在试图强大本身，大概说伪装强大，来掩护谁人16岁无助的周岩。

又过了几天，周岩在交际媒体发了一篇长文：《2015—2022小结》。

在文中，她回顾了7年来的生存和心境进程。从捉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做微商，到赚了些钱后过了一段非常得意和开心的日子，乃至渐渐走入贫民乍富的心态怪圈中而不自知，再到意识到不停焦急的真正缘故起因：本身除了会做微商外一无可取。

周岩说，本身终于想清了将来想做什么：重新读书，读生理学。

这大概是一次自救举动。

是时间了，我必要去直面谁人16岁的周岩，更必要跟她好好告别。我这10年间，为了掩护她不停强撑着，也做过一些蠢事来试图掩护‘16岁的周岩’。

如今，真的是时间该放过本身，唯有和她告别，26岁的周岩才华得到真正的自由，才华够真正地活着。

王嫣芸不久发来视频。画面里，她5岁的女儿正在随着周岩读书。从声音里能听出，一大一小相处得很愉悦。周岩耐烦地教，孩子认真地学。偶然孩子淘气，周岩也会严格地改正她。

小女孩完全没有以为，面前这个温柔生动的老师和凡人有什么差别。

图 | 王嫣芸的女儿和周岩学英语

窗外透进暖黄的光，照在小女孩脸上。画面里看不到周岩，但她的脸上应该有相似的笑脸。

我想，假如再见到周岩，要把莱昂纳德·科恩的那句歌词送给她，万物皆有裂缝。

终于显暴露一丝裂缝的周岩，在等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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