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萎的芦苇与茅草
已是深秋了,小雨依然缠绵不绝,开车与单位会计去西湖旁边的税务所办差,沿路只听冷雨敲打着我的车窗。窗外,树叶于寂静中一片片轻舞地飞扬,然后翩然的旋落,又均匀地铺散下去,堆积成厚厚的一层,渲染出一派秋的境界,掩盖了那一丝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
待同事办差之余,我把车开往湖边停下,摇下车窗玻璃。眼前,竟是梦幻一般的湖面,那朦胧平静的湖水犹如一面镜子,将周围环绕着碧绿似玉的樟树、远处黛色的岳麓山、以及水雾缭绕的倒影合成在一起,使我情绪倍加的浓烈,不尽然,心中便荡起一阵轻轻的涟漪。
目光所及,不远处,有一个雨中的垂钓者却安静的撑着鱼竿坐在湖边,心如止水。我坐在车上,远望着湖面,静静的,静静的听芦苇根在湖边泥土下冬眠的睡声。眼帘伴随着思绪,在追逐这幅自然与人融为一体的场景!仿佛是一副如诗如画的梦,此刻,湖面被几只水鸟的叫声打破,在湖中划过一道弧线,还有什么比在雨中寻访更有意境吗?
少焉,我走出车门,撑着雨伞,静静地看着雨滴敲打在地上溅起一串串水珠,然后跨过几级长满草皮的台阶,慢慢走到湖边,用手轻轻捧起一碗湖水,水一点点从指缝中渗出,在湖面留下一圈浅浅的波纹,荡过湖边的芦苇,惊扰了湖底的泥沙。
水渗完了,我才回过神来,望着眼前成片高高枯黄的芦苇,它被雨水打蔫了,秋风吹皱了它的茂盛,只是乘下那种摇曳的静寂,为了拍照一个完整的青涩记忆,我只好蹲在地上,将敗枝残叶轻轻挪开,像是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旧书进行晾晒,将此地似曾相识的芦苇与我下放在东山峰农场上的茅草作了一番比效,从而把这种视觉如同它的智识、妙曼、多变、幽默、沧桑、宽容展现在大众眼前,有如理性和直觉般融合的感受。
据考证;‘茅草’,俗称天草,学名‘芭茅’,外表形似芦苇,生长在高原寒冷地区,生长期短,草茎为空心,表皮坚韧,成熟为棕黑色,最佳采集时间为七月。‘芦苇’,是多年水生或湿生的高大禾草,生长在灌溉沟渠旁、河堤沼泽地等,世界各地均有生长,芦叶、芦花、芦茎、芦根、芦笋均可入药。芦茎、芦根还可以用于造纸行业,以及生物制剂。经过加工的芦茎还可以做成工艺品。
眼前,两种竟然如此相似却又不同的植物,不由得穷尽了我整个青春而无法忘记,使我有种莫名的期待。寂静把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来,转瞬,又被牵引到知青下放在茅草坡上的年代,并承载起那一份四十二年前的心情。
从恍惚中回忆,多少年都未曾忘记,那满坡青翠的茅草,在灼热的目光下,一时碧绿了我的双眼,映红了我娇羞的脸庞,瞬间又枯萎着我的心。当转季飘絮的时候,茅草花就会被蚀刻在心里,散落在灵魂深处,悠悠的往事就会立刻浮想联翩。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曾经驻守在芊芊的茅草丛中,青涩卓然。记得,还是那年茅草坡上的春天,我们扛起了悸动后的青春,在无边无际的茅草坡上悄然起舞,以茅草叶轻托理想主义的雾霭,以茅草穗花承起了现实生活的浪潮。
那时我们年轻、虔诚,也很狂热,当然现在看来也有点盲目。那些美好的想法即使不是我三年生活的全部,也是支持我来到农村的最主要动力,如果说疲劳只是磨掉了我们的激情,那么真正可怕的是踏进山区、进入知青点上的刹那间,面对和我们想象截然迥异的农场时
内心的巨大落差。
在山峰上,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漫山遍野的茅草,以及我第一次看到耸立在山凹里的知青居住的宿舍,用目瞪口呆,发愣,或者精神处于半痴半呆的状态来形容我们的表情都不为过。我们住的是泥墙糊壁的茅草屋,睡的是茅草搭的通床,烧的也是茅草和树,就连开荒种地也要砍光坡上的茅草,眼帘的一切仿佛是茅草飘摇的世界。而这里和我从小接受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教育、到处都是红砖瓦舍、电灯电话、红色的拖拉机在田野里奔驰的画面完全不同。
那一夜,是我生平第一次枕着茅草睡觉。现实从一开始就残酷地颠覆了我们以前的一切美好想象。所有汇集在这里连绵起伏的山峦、潺潺的溪流,郁郁苍苍的森林、云遮雾罩的自然景色都是假象,只有坡上摇曳着如蝴蝶枯骨般极致的黄褐色茅草和知青的真实现状才是永恒。
此时,我感觉眼角有一丝冰凉,也为山凹里知青小屋的寂寥与失落而落泪。后来,我以为自己出工去忙活一些事情,就会搁浅对苦难所有的回忆,殊不知,一个人的时候却非常脆弱,终于还是抵不住深秋以后会熬成冬天一首什么样的歌?
怀念一个地方,怀念的是什么?风景,曾经的希望,人情,往事……也许兼而有之,也许都不是。
1972年,我在湖南的西北边陲东山峰,这里没有诗和远方,也没有天人合一,真实的感觉是贫瘠、荒凉和艰苦缺食,地迥天寒,亘古狂野,知青的出现看上去纯属偶然。每当夜幕降临,青春杳然遁去,现代文明不知所云,星空却如史前般深邃而寂静。记得常在凌晨被出
工的钟声唤醒,兀立门前,像个失忆的人,倾听自己心跳的陌生,伴随着地球的日照吱嘎的转动。
我记住了那可怕的寂寞,也始终无法忘记。知青的那几年,注定要埋在心里,蹉跎一生。
知青来到农村之后所面对的第一关,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关,不是思想关、劳动关,而是生活关。住茅草屋,漆黑的夜晚,点着昏暗一闪一闪的煤油灯,围着火塘哼呤着思乡的泪水,每天吃无油的萝卜、马铃薯、酸菜饭,干着超出自己身体繁重的体力活,就是那个时候我的全部生活的真实写照。许多知青甚至没有生活费,只能靠自己劳动,拿工分养活自己。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季节里也没有农闲的日子,那是修公路的好时机,我得穿上结了冰疙瘩的靴子、用葛藤捆着破棉袄扛着钢钎、大捶照样出工。每天奔波在深山、荒野和溪水边,在云和雾的注视下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茅草的视线,但生活依然继续。
然而,当三年下乡结束后,要回归城市时,我的思维、装束、皮肤已经和许多农民一样了。回城后很多次,单位出差或是去农村某地,我依旧穿件工作的劳动服或是旧棉袄挤火车、汽车,没有座位了,就席地而坐或站着,和周围的人一起聊聊天气如何、收成如何。聊山区与平原的差别,聊各地出工的公分比值,聊到天旱、洪水,我也会发愁,会想这青黄不接的日子大家都没粮食吃了。三年的插队生活教会我用农民的眼光看待都市、看待省城、看待长沙和北京,这是我人生经历中最大的一笔财富。有人把知青精神归纳为‘为国分忧的民族精神,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无私奉献的主人翁精神,执着进取的时代精神’,这些知青故事正是这些‘高大上’言语最淳朴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