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纱不染尘
女为悦己者容,偏偏年华易逝,容颜易老。当生命的汁液不再饱满,青春那袭华美的袍,如何在时光中定格?
女人通常会有一二件私藏的衣服,哪怕褪了色、失了型、丢了与时尚摩肩接踵、与艳俗争宠夺爱的光鲜,唯余三昧质地:柔水一样清澈润泽,云朵一样轻盈淡泊,棉麻一样綿软包容,即可体己。
衣饰是带有情感、具有生命的东西,它依附于主人命运的起伏、兴趣的好恶、性格的软硬而涂抹出新的生命色彩。我读张爱玲《半生缘》,多年后,曼璐与慕瑾会面,穿上了他原喜欢的紫色旗袍。她想回到过去,孰料一切不复当年,一切都回不去了。紫色由此被故事烙上悲凉的印痕:一种冷红,一种虚弱和死亡的因素。
《倾城之恋》写白流苏与范柳原初见,穿着月白色蝉翼纱旗袍,这一抹象征凄清、孤洁的意味,使她找到了心之归宿。《花凋》里的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姐姐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
《金锁记》七巧一出场,就是一幅鲜艳的图画,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银红、葱白、雪青、闪蓝,烘托她内心的风光妖娆。临死之际,七巧冥想往昔,“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而今,她像一盏枯灯燃尽,丰润的姿色已随日月侵蚀寸寸剥落,,消失殆尽。
一部《红楼梦》,集服饰文化于大成。无论质地工艺,还是款式色彩,从着装到情景,全方位展现了人物的鲜明个性。黛玉初至荣国府,见王熙凤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穿着“镂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初见宝玉:“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宝玉回转之间,除去冠带头饰不说,又换了银红撒花袄,松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凭他怎么变,只一件相同,仍旧带着镶玉的项圈,那是红楼“木石前盟”的伏笔。
衣饰是一项精致的艺术,浓妆淡抹,色彩合宜能够给人以感官的舒适,让心从容。黛玉衣着大多冷调,青色、米色,偶有鹅黄、粉紫,绣以梅、兰、竹等,衬托其素淡娇弱。宝钗则多穿粉色、黄色、大红这类明媚色系,配以牡丹,凸显她丰润饱满、雍容富态的外形。不羡凤姐的珠光宝气、惊艳奢华,倒是觉得那些丫环们身上穿得极好:鸳鸯的水红色绫袄、白绉绸汗巾、水绿裙子;紫鹃的弹墨绫薄棉袄、青缎子背心;雪雁的月白缎子袄……想象着她们穿上之后的玲珑轻灵,若不能飞起来,就是低到尘埃里,化作一朵零落成土的花,也要温雅地凝望人间。
看到一对老人金婚,终于圆了穿婚纱的梦,喜极而泣。白衣如初心,半点染不得矫情,君不见,凡俗种种,皆在那一袭轻纱里尘埃落定,与世无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