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戏|他和他的帐篷,在城市夹缝中生长了四十年
在皮村看一场帐篷剧演出
4月底的北京,天气日渐炎热和干燥,杨树猛长,纷纷的杨絮和尘土结伴,一起在空气中浮游。在北京朝阳区金盏乡皮村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院内,一顶蓝色的帐篷已经搭建完成。即将要在这里上演的,是由樱井大造导演的戏剧《续·小D列传》。
如果你曾在某个整洁宽敞的剧院里看过一出话剧,在舒适的座椅之间欣赏过科班出身的演员们精彩的表演,以及舞台上炫彩的灯光、动人的音乐,那么你一定不会相信,这顶外表看上去有些简陋蓝色帐篷便是一座剧场。由樱井大造执导,北京流火帐篷剧社制作的《续·小D列传》将在皮村完成在北京的最后一场演出。在流动到皮村之前,这顶帐篷剧场已经完成了在红都酒厂院内、中国人民大学校园内的搭建和演出。
皮村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院内的帐篷剧场
出现在皮村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院内的这顶帐篷,并不是马戏团式尖顶的、封闭式帐篷,尾部给观众留有入场口,两侧则是留给演员的进场口,同时也让自然光、风雨进入帐篷内。这是一个对外开放的帐篷,人人都可以来观演,免收门票。在演出宣传单上,印着这样一段话:“北京流火帐篷剧社的所有开销均为成员自己承担,为保持独立运作,不接受商业/政府/社会机构的赞助,以“弱小的力量”坚持行动。活动均免费开放,只接受个人现场捐赠或微信赞赏。”
皮村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的帐篷搭建
不接受商业/政府/社会机构的赞助,以“弱小的力量”坚持行动。
撩开帐篷敞开的一角进入内部,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天地,由钢管和帐篷布搭建的剧场空间虽小,但演出所需的基本设施却一样不少。正前方的舞台背景由几十件悬挂着的破旧T恤组成,似是对有《续·小D列传》的主题所隐喻。舞台上方悬挂着聚光灯,多而不乱的黑色灯线缠绕在帐篷顶部钢管上,颇有些狂放不羁;观众席由长条的木板搭建而成,不用多想便知坐上去一定是不舒适的。但如若是要追求舒适与精细,任何一个剧院买一张票便可以达到要求,而在这里,在帐篷里,在远离华丽与喧嚣之外的皮村,能够给观众更多探寻和思考的,便是帐篷和戏剧本身所呈现的意义。
演出开场前的观剧提示
晚上6点30,居住在皮村的工人们下班后陆陆续续来到帐篷内,还有远道而来的年轻观众们,观众席很快被坐满,《续·小D列传》正式拉开帷幕。皮村的上空,每隔几分钟便传来飞机掠过的轰鸣声,仿佛是这出戏原本就存在的背景音效一般。帐篷内外,虚实之间,似是置身两个世界。
《续·小D列传》演出剧照
想要看懂《续·小D列传》这部戏,需要对中国文化尤其是鲁迅的作品有一定的了解。戏中的小D,便是在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中出场过两次的那个小D。这出戏里面有多个的小D出场,所以就成了“列传”。剧中,乌鸦、嫦娥、玉兔、青鸟、孔丙己等角色纷纷出场,各自演绎各自的故事。小D是“补充劳动力”的存在,是当下状况中的“新穷民”,戏剧就是对其中部分小D生存状况的展示和冲突关系的慢慢揭示。
两个多小时的帐篷剧情节饱满,色彩斑斓,嘶吼和讲述之间,有搞笑有破坏,亦有小温情。舞台和观众席仅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演员的每一个表情都可以清楚的进入观众眼中,每一个角色的表现都张力十足,荒诞十足。剧末,所有演员站定成排齐声合唱,表情肃穆,将整部戏推向高潮。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心底缓缓升腾而起,这绝对是一次难能可贵的戏剧观看体验。
剧末,所有演员站定成排齐声合唱
演出结束后,我们见到了卸妆后的导演樱井大造,作为一个日本人,樱井大造不怎么符合我们印象中衣着干净精致的日本人形象,他黝黑、粗犷,头发乱蓬蓬,唇上留着胡子,总是温和而亲切地笑着。虽然身为戏剧家,但几十年生活和行走于社会底层,让他身上的气质淳朴而独特。凉鞋里露出来的脚也是粗大宽厚的,可以想见这双脚走过多少路,踩过多少泥土。他走路的姿势并不优雅,站在地上却显得稳当扎实。
樱井大造
他告诉我们,这部戏中所有的演员都不是职业演员,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而排练则是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演出没有任何薪酬。至于为什么要采用非职业演员,在他看来,戏剧表演本身并不存在业余与专业之分,职业戏剧演员本身是一种奇怪的存在。在导演身份之外,他自己便是一名非职业的演员,而他也不会考虑去成为一名专业演员。“看到专业戏剧演员就是觉得真了不起,好像是和自己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在《续·小D列传》中,樱井扮演的是一个叫做东王父的角色,说着“蹩脚”中文台词出场并且需要字幕辅助的他,因夸张而幽默的表演,将观众逗得哈哈大笑。
在《续·小D列传》中饰演东王父的樱井大造
(人民大学校园演出照)
说起《续·小D列传》这部戏,樱井本人非常喜欢鲁迅,一直以来都是阿Q的粉丝。在他看来,100年前阿Q就已经是一个后现代的人物,当时的阿Q便是当时的“新穷人”。但是比起阿Q,他更感兴趣的是小D,小D比阿Q的位置更低,所以这次能导演小D的戏,他非常开心。
2017流火帐篷work-CHOP活动具体日程
什么是帐篷剧?
什么是帐篷剧?远远不是搭一顶帐篷,在里面演一出戏那么简单!
帐篷剧兴起于1960年代的日本社会运动,作为社会和文化反叛的形式,是学生运动后的重要遗产,主要涉及各种政治社会议题。随着1960年代日本社会运动高潮的衰落,众多迸发活力的激进艺术逐渐成为文化公司的摇钱树,但樱井大造的帐篷剧却一如既往的坚持不依赖政府资金、非政府组织及企业赞助,坚持在日本各地的社会底层演出。
2015年,东京山谷的帐篷剧演出,背景是东京地标天空之树
2007年秋,樱井大造导演率日本野战之月剧团及台湾海笔子剧团在北京两个不同空间,搭了两个帐篷,并演出了两个版本的帐篷剧《变幻伽壳城》,北京帐篷小组随后成立。自此,帐篷剧开始真正在北京的年轻人、艺术爱好者与新工人群体之间流传。之后2010年,以“临帐篷剧社”的名义演出了北京第一出本地帐篷剧《乌鸦邦》,2013年更名为流火帐篷剧社,在798艺术区上演了《赛博格堂吉诃德》。2015年、2016年在门头沟区孟悟村的红都酒厂院内先后演出了《流火十月谭》和《蚂蚁城中村考》。
2016年,北京流火帐篷剧社搭起的帐篷
“搭”一个帐篷,演一个戏剧。每一个参与“搭”帐篷的人,每一个“进入”帐篷的观众都是帐篷剧的一部分,帐篷成为思考这个社会的一种方式。做了近40年帐篷剧的樱井大造将其看作一种“接触底层的运动”。剧团一般会在集中了下层百姓的地方搭帐篷,演员会和现场的观众多种交流,也有很多志愿者前来帮忙搭帐篷。这些在日本、台湾和北京活跃的帐篷剧团影响了不同时代的年轻人。
2016年,北京流火帐篷演出前,大家一起画屏风
大家一起锯钢管
樱井来过很多次北京,每次他都会住在不同的旅馆,观察附近居民的生活。从人们日常的生活中,他看到了一种非常好的东西。他之所以会在中国做帐篷剧,是因为他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信赖感。“在中国,人们的那种生存状况是非常真实的,有时候看起来或许非常粗鲁,对人不太友善,也计较利害,但实际上是很亲切的。”
2010年,北京帐篷排练现场
2013年《赛博格堂吉诃德》剧照,左为樱井大造
2013年《霉菌市场 默示录》演出剧照
在中国上演的帐篷剧,关注的是中国当代工人的议题,露天搭建的帐篷本身就像是一座活动的堡垒,是一个人的庇护所,进入帐篷中的每个人都是对等的关系。在樱井看来,帐篷也是想象力的紧急避难所,有所坚守,有所对抗。
关注弱小的力量,再进行帐篷剧的行动。“对于我们来说,这种弱小的力量,只有接近对方才可以获得。如果是在大的剧场空间里,人们抱着膀子去观看演出的话,是看不到这种弱小的力量的,只有才帐篷这种非常小的空间里,近距离的观看,才有可能产生这种弱小的力量。”
“2010年夏天,北京的帐篷剧构想在皮村“工友之家”实现了,这就是《乌鸦邦》。剧终时,帐篷的顶部整个动起来,像乌鸦翅膀一样上下扇动。这最后一幕犹如帐篷被一只巨大的乌鸦抓着飞向远方。”
前来看戏的工友们
在当下,戏剧一般被认为是吃饱了肚子才会去追求的精神享受,但樱井希望把帐篷剧场带进任何一个消费不了城市剧场艺术的社区和乡野,他愿意与劳动者们一起像知识分子一样深刻地思考这个世界的问题。“每个人的身体都有力量,哪怕是微弱的力量,它是隐藏在所有人身上的。我们去发现这个微弱的力量,在这个场里一起反省社会,这是帐篷剧要做的。”
做帐篷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剧团中,没有薪资报酬,演出环境艰苦,演出条件简陋,四十多年过去,樱井也逐渐老去,不过他对年龄这种东西并不在意,剧组里他是最有力气的人,也总是拿最重的东西,“如果哪天做不动了,就不做就好了”。曾经在一次访谈中,樱井谈及自己坚持创作帐篷剧的动力:“我的母亲有一半朝鲜血统,我自己则是出生在朝鲜半岛,我拥有一个充满流动感的家乡,而帐篷剧则能让我找到家乡的感觉。”
樱井大造
2007年,樱井第一次来皮村搭建的那顶帐篷,后来被人们保留了下来,成为新工人剧场的一部分。10年间,北京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规模不断向外扩张,高楼在皮村周围拔地而起,栖居着3万多外来务工人员的皮村也面临着逐渐被城市化所吞噬的命运。
2007年登陆北京皮村的帐篷剧,工友之家院子里的帐篷,后成为新工人剧场的一部分。
春日的柳絮和尘土依旧在村子里浮游徘徊,飞机不时掠过皮村上空,留下一片轰鸣声。演出已经结束,帐篷到明天就该拆除,流向下一个目的地。
编辑:辛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