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要走一趟的回家路,每一年总有不同 | 三明治
过年时,我们没少往绿皮火车上带“好笑的”东西
万 千
家乡又下雨了。
隔了一整年,再回到这里的时候,我最先打量家乡的方式是透过绿皮火车凝结着雾气的玻璃车窗,看见霭霭不明的人事景物,红土地、水杉树、矮平房。车站还是记忆中一尘不变的模样,破败、晦涩。
我的家乡是江西的一个小县城。十二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到今年,恰好是待在外面生活的时间几乎等同于在家乡生活的时间。
一开始,当我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会很用力告诉别人,家乡叫作横峰,背靠山峰,这里的生活很恣意,小时候我们吃西瓜、听蝉。后来我发现,我想象中的那种恣意状态只是在童年时候才能体会到的感受而已。
每次介绍后,人们要么对三清山、婺源这些周边声名在外的旅游景点更感兴趣,要么就是听说过上饶市,告诉我“上饶火车站的鸡腿很好吃”(这也是一个因为在火车站热卖,而成为了外地游客熟知、本地人并不常吃的特产)。于是我开始讨巧,预先判断对方对地理的了解程度,然后从江西到上饶,再到横峰,一层层往下说。
当在外地生活六年之后,自我介绍的情况又有所变化,人们问我从哪里来时,开始有别的人为我作证,“她是来自浙江的,嘉兴市。”因为大学和工作都在上海,与嘉兴毗邻,本地人听到“嘉兴”会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于交情尚不至于要刨根问底的,我有时候也就这么敷衍过来了。
过去的十二年里,每一年我们都回家过年。这里说的“家”,从来没有改变,都是指那个走出来后,才发现在中国版图上并没有太多存在感的小县城。
回家的路是很沉重的。这个经验主要来自于我对行李重量的主观感受。
我和母亲回家的行李起初是两个箱子,后来变成四个。最夸张的一次,我和她两个人拖着四个箱子,上面还拎着三个袋子,各自身上还背了一个随身的包。一路也能折腾回家,但是精疲力尽。
妈妈春节会给大家庭里许多成员都带上礼物,买一件衣服,或者一些纪念品。还有些物品,是她觉得我们在老家的房子可以用到的,比如棉鞋,比如冬天的厚家居服,也都会搬运回家。这些东西并不是说在家乡买不到的,只是她习惯把生活复制两套,这也是家,那也是家。
外婆近年身体不好,加上她又执意一个人从县里搬到更偏远的乡下居住,妈妈这两年往家里跑的频率更多了。但是每次行李也都没少带。
在两个家之间,我们带过的“好笑的”东西不少。比如往年亲戚总会让我们带鸡蛋回嘉兴,因为买到的都是如假包换的“土鸡蛋”,还有大姨夫刚从地里摘回来的白菜也一并放在汽车后备箱里带走。我们曾经还运送过一个摇椅回横峰,因为老家房子面积宽敞,但是始终放在三楼空地上,包装都没有拆,一次也没有坐过。
我们被系在这一条路程线上,往返上百回,输送着构成家的基本元素,也输送着我们生命里的时间。
因为回家的行李,我们常发生争执,我觉得一年里只住个十几天的地方,没有必要留存那么多东西。但是到后面,一起参与“蚂蚁搬家”的还是我。
我开始能察觉到一些妈妈在为自己的退休生活做打算的心思。
有两个家的人,有时候很难做到轻盈。
早些年,我们搭乘亲戚的汽车回家,这几年,都是自己坐高铁回去。2015年,上饶站开通高铁,乘火车回家的路途从7个小时缩减为4个小时左右。据说动车站曾经考虑在横峰和弋阳两个二级县设立一个站点,后来选在了弋阳。因而我们县里的车站还是那副又老又破,站台路面有青苔,破壁残垣的模样,更别提自动扶梯了。
而没有电动扶梯,意味着当我们拎着四个箱子下来的时候,事情会变得难一些。
这是回到家乡,让我感到城市生活远离我的第一个标志,早于咖啡、便利店和网约车。
深呼吸,提起气,拎着28寸的行李箱下楼梯,再返回走上来拎第二个。
心里总是默默想,明年还是不要坐绿皮火车了。
在深山林里种烟的人,过年不外乎是酒席和麻将
胖 粒
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下面一县城是我故乡,与重庆黔江交界,湖北西南边,国家级贫困县。院里能考上大学的没几个,大多会选择这样的人生轨迹:初中辍学,赴沿海地区打工,不满二十便结婚生子。表弟和我小学同学生了个孩。他们住在深山林里种烟,一年毛收入约10万。
冬天,种烟大户们揣着一年的辛苦收入,奔赴县城,包下宾馆房间,没日没夜打麻将。整年的收入化为泡影。只能贷款买第二年春天需要的种子,栽烟苗,刮烟,烤烟,卖了收钱,继续奔赴县城,日夜麻将。那孩满月要整酒,为这酒席摆啥菜,表弟和他媳妇也就是我小学同学争执起来,对于农村来说,一场酒宴好与坏全在一桌子菜,这关乎主人家的脸面。毕竟,山高水远几年未曾见的亲戚,都全靠着一次酒席走动,你家喂了几头猪,盖没盖新房,儿子是否娶媳妇,这些话题,只能在被地理和忙碌阻隔的空间中,和彼此试探的对比中,用酒席相汇。
“我跟你讲,现在是新时代,新农村,还要莫子大鱼大肉,我看就搞点野菜,配点小吃,也好洗哈荤撒。”表弟抱着手机一边玩斗地主游戏,一边不耐烦跟他媳妇说。“你当真以为你穿双皮鞋就可以装城里人哒?好洋气嘛,野菜,我看田里那么多野菜没见你挖一根吃?”他媳妇也不服输地反驳道。
不过最后酒席照旧是山林草木江河湖海,鸡鸭鱼肉猪蹄羊汤。
鸡年最后一天。天冷。星星升得很高。猎户座横躺在草地上方,所有蚊虫都已死去。两只狗在路边狂吠,它们呼出的气流充满旧历年的味道。烟花在西北角炸开,然后顺势流走,在三秒钟的空间里消失。那头下方,一条土路,长满蛤蟆草的路,蜿蜒至星际,种烟的人在山顶吃星星,吞下蚯蚓和树皮。
年初一,所有麻将馆会开门,钱财在路上晃悠,掉进月亮的影子中。巴人喜爱旧历年末,飞虫死去,星星高升,只知道吃泥巴吞下蚯蚓。这里的这一时刻全都分享给决绝,没有人值得拥抱,也没有什么值得哭泣。
想起海子一首诗: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它们一半而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向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