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都要走一趟的回家路,每一年总有不同 | 三明治(4)
我从很小的时候,确切地说,才一岁大被妈妈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在挤春运了。
和现在的春运不同,我的方向是反的。
妈妈紧紧搂着我,护住我的脑袋,爸爸提着被咸肉咸鸡和胡玉美蚕豆酱塞满的行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他在找3号码头,只有3号码头的船开往上海。上海是爸爸出生的城市,是他的家。
候船室的空气因挤满了人而污浊不堪,水面上的钢桥也早已站得水泄不通,人们昂扬着头,等待“呜呀”一声鸣,闸门拉开,冲上这艘开往十六铺的江轮。
他们大多是上海人,因为支内、知青插队、或做生意等原因来到安徽南部的小城镇,一年到头,只等着过年回城和家人团聚。
小城叫安庆,但我们并不生活在这里。十岁以前,我和爸妈生活在一个叫“胜利”的乡村小镇,从那里去安庆,要先往北坐一个小时的车,经过与安庆隔了一条长江的大渡口镇。外婆一家就住在那里。
因为小镇不知名,遇到别人问起,我总说自己是长江边上长大的,如果一定要问一个地名,我会先提起安庆,那里曾经是三国时期兵家必争之地,人们便能知晓大致方位了。
等我十几岁的时候,到上海念书了。有那么几年,我是从上海的十六铺登船回安庆,再渡过长江,到大渡口镇的外婆家过年。
那时的我足够大了,已经慢慢能领略长江上航行的奇妙之处。长江的水像泡了一天的茶,淡淡的黄,你不能用清澈来形容它,但说它浑浊,也有点言过其实。因为有这样的特质,使得乘客们不假思索地将喝剩下的茶水、呼之欲出的浓痰悠扬地甩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再迅速落下,瞬间和江水混为一体,你不会感觉羞愧,因为从颜色上丝毫看不出污染了水质。年纪小一点的乘客更是洒脱,在舱室外窄窄的甲板上蹲下,一股骚味传出,看不清颜色的液体在绿色的甲板上歪歪扭扭地流淌,直至汇入外延的阴沟,落入滚滚长江。
我不爱待在船舱里,那里的男男女女喜欢把脑袋凑在一块儿打扑克牌,而我不会打牌。他们还边打牌边嗑瓜子,吐得满地瓜子壳,像是踩在干枯的悬铃木叶子上,咔嚓咔嚓,清脆作响。百无聊赖的我穿梭于船舱的每一层,偷窥二等舱到底有多豪华,发现除了一个舱里只有两张床铺以外,也就多了一些热水瓶之类的用具;下行到最底层的五等舱,发现除了三层铺,还有很多人直接将被子铺在地上席地而睡;而船体中央的走廊上,更是铺满了红红花花的被子,走路的时候要小心不要踩到或踢到他们。这些人大多没有买到票,就好像火车上的站票或高铁上的“无座”一样。
只是,江轮上的“无座”,持续的时间要久一些,从十六铺上船,要在船上待上两天两夜的时间,才到达安庆。
后来,坐船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有了长途客运巴士。当时还不是在沪太路上车,而是老北站。汽车比轮船要快得多,晚上10点上车,第二天早上6点就能到大渡口镇,还不用再从安庆特地搭轮渡了。
我坐过几次长途汽车。虽然坐的是夜车,但每一次我都无法入眠。那时的公路上有很长一段路程没有灯,只有连夜赶路的巴士闪着黄色尾灯,路的两边是暗得发黑的树,飞快地一排排倒向车后,我总担心万一司机打个盹,就撞了树。
有一次是车上太挤,挤得我睡不着。有多挤呢?左右两排座椅上一边坐三人,中间的过道全部坐满了人,人们或是将包袱垫在屁股下面,或是自带了矮凳,又或者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而行李更是从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一直塞到了车顶上。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不凑巧,那天半夜恰恰遇到了交通警查超载。警察上车之前,人们逃窜下车躲进树林里,我因为身形瘦小,便机警地缩在地上,扮成一只灰扑扑的包裹,让一位我早已记不清样子的阿姨坐在我的背上。像这样蒙混突击检查的超载行为,警察应该早已习以为常了吧。
还有一次睡不着,纯粹是因为冷。当时的车里没有空调,即便所有车窗都是紧闭着的,到了后半夜,任你身上一层一层套上多少件衣服,那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寒气都会转着圈儿地钻进你的脖颈、后背,并一路延伸到最远的脚趾尖。后来我爬到了驾驶员身后的发动机盖上,那里暖和得多,我僵直着身子,一路醒着,一直到驾驶员的声音从耳后传来:“青阳到了。”
虽然车窗外还未破晓,但我知道,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