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你那么忙,真的好吗?(2)
那天,太阳旺,风和气,一扫冬日的寒况,四代人,老少男女,七八部车,三十多人,带足祭物:佛包、纸钱、饭菜、烟酒、香火、鲜花、水果等,摆在父亲坟前,满当当的。
佛包有一袋面粉的壮实,里头装满层层叠叠的念过经、画好符的冥物,统共五个,足足烧一个多时辰,才灰飞烟灭。
母亲毕竟是老弱了,站不久,便坐在石凳上,看火烧,间或讲些父亲的陈事。
小孩子,看火烧,欢天喜地,像过节,淘气,偷偷点火去烧干枯的野草。野草篷篷勃勃的,一下燎原起来,吓到我们,便去扑火。
冬天的山野,灌木丛丛,枯叶地毯一样铺着,烧起来,不可收拾。好在父亲有灵,暗中助阵,燎原的火势一下扑灭,有惊无险。
母亲有痛风病,病灶在左脚大趾的头关节和右膝盖,纠缠二十多年,每次发作,母亲都恨不得剁掉脚关节。
母亲廿岁嫁给父亲,次年生大哥,三十三岁节育,其间八次生产,产下六儿三女,养活三儿两女——有一对双胞胎,一九六二年生,正值饥荒,双双饿死。
母亲讲,她生那么多孩子的痛,加起来也没有一次痛风的痛。
这痛的强度、苦难,我已经无法想象,更难表达,我读那么多文学书都无用,找不到合适的词。
但看得见,母亲的左脚大趾和右膝盖均面目失形,前者如煮熟的牛趾,皮厚,泛红,高高翘出;后者如膑骨上趴着一只大蟹,时刻要皮开肉绽的惨相。这样一双腿脚,补上一对拐杖也是步履维艰的,所以我们救火,她只能“坐山观火”。
灭完火,回来,我看母亲眼里含着泪,急煞的样子。我安慰她,她却安慰我,一边拭去泪花一边讲,灰烬吹进眼里。意思是她好的,不用我操心。
记得一次,那是十多年前,我还在四川成都,她也没配手机,我给家里座机打电话,她正在屋前扫雪,听到电话铃响,急着回来接听,病腿不配合,被雪水摔倒,左脚踝骨碎裂。
她忍痛爬进屋接我电话。我并无事,只是从电视上看到浙江下百年不遇的暴雪,问个安。
通话几分钟,她一直熬着痛,向我一次次声称她好的、好的,一切都好的。母亲总是这样,怕我们为她操心,为此不知累积多少假话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