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迷路,必须迷惘,这是石黑一雄的笔下的侦探准则
如果不是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给了这位作家
大概评论界依然还会偷懒地把
“英籍日裔” ,“移民三杰”
这些标签用力地贴在作家 石黑一雄身上
石 黑 一 雄
尽管这位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许只有名字和外貌像日本人。常常戴著一副窄框金属框眼镜,眼神好像有种典型英国男人对身边事物的敏感。他确实是一位移民作家,但直到十三岁才有机会重返日本,那时他的写作生涯才刚刚起步。移民回乡的举动往往会被浪漫化,被解释成一种本质化的寻根之旅。尽管石黑一雄本人要特殊许多,尽管一九八〇年,他最初两部小说《群山淡景》( A Pale View of Hills)和《浮世画家》( 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写到了日本,但是他在访问中承认那都是虚构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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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说,这是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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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在八十年代末发表第三部小说《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赢得布克奖,数年后还改编成同名电影,而这部更加成功的小说并没有日本的痕跡,完全是一部英国小说。小说把英国贵族和平民生活的细节描写得如此具体和细腻,让人想起英国现实主义小说家狄更斯的笔法。在整个九十年代,他只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无可慰藉》(The Unconsoled),五百多页的小说只写主人公的三天生活,读者只得跟着主人公的记忆一直梦囈、浮沉和失控到小说结尾。这本小说的后现代主义色彩已经不能再明显了,用词语气等语言方面的特色是英式无疑,但在结构风格方面则更接近美国的后现代小说。
从石黑一雄前四部小说的基本特徵来看,他在探索属于自己的小说声音,这种声音必然有别于英国作家,自然也有别于日本作家。
二〇〇〇年,他发表了第五部小说《我辈孤雏》( When We Were Orphans)。有书评家认為它是石黑一雄写得最差的小说,正如他们也曾批评《无可慰藉》( The Unconsoled) 创造了坏小说的新境界,这种批评的声音某种程度上蒙蔽了读者。实际上《我辈孤雏》(When We Were Orphans )是一部充满“石黑一雄”色彩的作品。甚至可以说,如果你想要了解石黑一雄,这本小说绝不应被忽视。
《我辈孤雏》
[日] 石黑一雄
[译] 林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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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孤儿的追忆之旅
《我辈孤雏》讲述四位孤儿的故事。主人公英国人克里斯托弗班克斯出生于上海租界。他的父亲在鸦片烟贸易公司任职,母亲则组织反鸦片烟运动。年幼时父母相继失踪,他回到英国跟随阿姨生活。长大后他成为伦敦著名的侦探,终生最大的案件就是回到上海寻找失踪了十八年的父母。在这种执念的驱使下,他在二战爆发时毅然前往上海。
莎拉亨明丝在英国出生,混跡伦敦上流社会各种交际活动,心机算尽要嫁一个 “伟大的男人”,同时又和克里斯托弗维持着曖昧的关係。后来她嫁给了一位年迈的塞西尔爵士,并伴随爵士前往上海。莎拉在租界重遇克里斯托弗,便想逃离这段以笑掩泪的婚姻,谋划和克里斯托弗私奔去澳门。克里斯托弗本已答应,但在最后一秒只留给莎拉一个亲吻,然后折返留在上海继续寻找父母。
第三位孤儿是詹妮弗。克里斯托弗还在伦敦时就收养了她,二人在伦敦生活渐渐产生了父女般的情感。后来因为克里斯托弗要去上海,便送詹妮弗去读寄宿学校。
可以说,克里斯托弗、莎拉、詹妮弗都是少时失去父母,都是普遍意义上的孤儿,然而第四位孤儿秋良是孤儿只能是隐喻层面的。秋良是日本人,他和克里斯托弗都出生在上海租界,是邻居发小。他曾满怀期待地去日本读书,但是完全找不到归属感,只得回上海租界生活。
《我辈孤雏》 日文版封面
小说有数处难以置信的地方。克里斯托弗离开莎拉,执意相信父母十八年来一直被绑架在同一间屋子里,于是穿越废墟般的闸北战场去寻找这间屋子。他在途中遇到低级中国军官,他们的英文竟然出奇地流利,前方战事吃紧,还不忙帮助国际友人寻亲,带克里斯托弗深入战场。
在战场中他在中国平民手上救下一位受伤的日本士兵,并且相信这位士兵就是他的发小阿亮,而小说则从未确定这个人就是阿亮。如果他真是阿亮,那么二人的对话就意味深长了。克里斯托弗在伦敦生活了那麼多年,但从未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他觉得真正的家是上海租界。
阿亮告诉他,租界已经危在旦夕了,他们只得怀乡:“当我们怀乡,我们就记得,记得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它比我们长大后发现的世界更美好。我们记得,也希望美好的世界再次出现。”这一句话就是这部小说对“孤儿”的定义,这一句话就是克里斯托弗一生的写照,为了让“美好的世界再次出现”,为了找到归属感,为了找到新的家,他必须记得过去,挖掘埋藏在过去的真相。
石黑一雄似乎故意没有选择任何平淡的手法来处理克里斯托弗的执念,而是通过特别夸张(hyperbole)的手法来表达。莎拉给克里斯托弗的一封信精确地解释了孤儿对家的执念:“我们的命运就是作為孤儿去面对世界,连年追寻消失的父母的影子。除了尽力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别无选择。在完成使命之前,我们的内心都得不到平静。” 于是,克里斯托弗在战场上一路坚持,超乎常理地排除万难,才终于找到了那间屋子,当然已经人去楼空了。
小说的高潮是克里斯托弗得知父母失踪的真相。他的叔叔菲利普向克里斯托弗说出当年他父母失踪的真相:父亲当年有了婚外情,跟另一个女人走了,不久后去世。母亲则被军阀王酷抢走了,被迫当了王酷的小妾,受尽各种凌辱,只为王酷可以继续资助克里斯托弗在伦敦接受教育并继续在当地上流社会中生活。
熟悉英国文学的读者应该可以看出这本小说很受狄更斯《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的影响。两位小说家都是通过孤儿的回忆左右穿插地敍述情节,两本小说有四分之三的篇幅是漫长的铺垫,到了最后才发现供养者的真实身份。如果前四分之三的敍述速度像踏单车,那么后四分之一的敍述速度就像乘火箭了,把小说前面所有的千头万绪都连接了起来。支持着光鲜上流社会生活的,都是身在其中却浑然不觉的罪恶。
《远大前程》
[英] 查理斯·狄更斯
[译] 王科一
相较之下,克里斯托弗的结局是美满的。《我辈孤雏》到了结尾,二次大战已经结束了,克里斯托弗在詹妮弗的陪同下,来到了香港的老人院找到了自己的母亲,而此时母亲的精神已然恍惚,认不出他来了,只记得他的小名 Puffin。找到自己失踪多年的母亲,克里斯托弗终於解除了执念,内心也得到了平静。詹妮弗提出照顾他终老的时候,无论在乡野还是在伦敦,他终归都找到了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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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石黑一雄”式的侦探
细观石黑一雄作品当中的职业描写,有管家(《长日留痕》),画家(《浮世画家》)、音乐家(《无法慰藉》、《夜曲》)、看护(《别让我走》,虽然是比较特殊的设定),而让石黑一雄有别于其他作家的地方是,尽管着笔到一些特殊职业,他却未必每次都会画篇幅去描写职业景象(如同他说过,强调每个写实的细节不是必须,而是要把关键的东西精准地拿出来)。透过这些职业者,石黑一雄专注的,是得以在他们所属的世界中,在那个独特的位置上让他们一一述说。
石黑经常展现出的,是由角色的话语逐步引入内心回忆探索,并依此来展开故事的叙事能力。那么,职业则像是命盘一样,它冥冥决定你踏上某条路,又隐隐指引你的思绪与活动,所谓命运。在那位置发出的声音、所见与所想,关乎个人最裡的,也关乎世界:时代、国族,甚至人类全体。
而在《我辈孤雏》中,主人公克里斯多夫·班克则是位侦探。
石黑一雄笔下的侦探,也和你所熟知的那种文学作品里的侦探截然不同
尽管角色设置为一名侦探,然而整本小说里有关侦探这一行对描述,匱乏到几乎为零。我们可能在书中看到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名侦探的社交生活,而非办案解谜的过程。全书唯一侧面让读者感觉到 “侦探” 这一行当的地方,大概在于几位主角人生记忆细节的缺席。作为记忆迷宫的探究者,侦探确实是不能再好的隐喻。因为他们总是在事件(而且多半有所缺憾)发生之后现身,靠著线索、痕跡,去重构整个现场,与揪出那最终的谜底。
而记忆呢,至少在石黑的小说中,往往是事过境迁后不可靠的导引。回忆之人牢牢地被细节所绊住,也许连过不去的事情都难以碰触,遑论真相。回忆者像是总是被自己误导的侦探,懵懵懂懂间才撞见了真相,然后才知道一直以来信仰与活著的那个 “记忆的以为”,是虚构出来的。
虚构的故事,要以故事的虚构消解,所以石黑一直强调故事。
石黑一雄写起侦探,不像爱伦坡专注迷恋在各个能指间的快速跳接串连而快速击中核心(《莫格尔街兇杀案》、《金甲虫》),巧妙漏掉了内容(《失窃的信》),探侦者总轻松在案件结束后离开。若爱伦坡侦探裡的极高度的逻辑理性,近乎疯狂,那么,石黑一雄在《我辈孤雏》当中所有的追寻,似乎只是為了迷路,且充满了情感。在谜中迷路,像是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在现代的都市里刻意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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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迷路,必须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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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像是石黑的记忆探寻准则
“其实,有时候等案子发生一阵子再来调查也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