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流浪人生,从瑞典开始|童言专栏(3)
摄影:林晋
学生俱乐部 (student nations),乌普萨拉历史最悠久的特色传统,几乎与大学同龄。Nation前身就像我们的同乡会,给来自不同省份学生聚会联谊,所以nation都以瑞典各省名称命名。例如Gotlands nation,就是指瑞典的哥德兰岛。经过几百年变化,nation不再局限于老乡,所有在读学生都可以成为会员。他们还发展出自己的餐厅,酒吧,有些还管理一大批宿舍,只有会员才有资格申请。我本加入了以开趴出名的nation。为了房子,我转投阵营。
手续花了不到两星期就搞定,房间随时可入住。我却又掉进雀巢辞职的怪圈。人家小赵住在Monika那儿,不也挺好的嘛。我为什么非要折腾呢?就在我前后犹豫时,发生了一件小意外。
九月,乌普萨拉一年一度的文化之夜 (kulturnatten),是各国学生展现各自国家文化的全城狂欢。中国学生会也组织了,几个会国画和功夫的留学生,当场献艺。我带了傣族舞服装,也自荐表演了舞蹈。表演结束后,学生会主席请吃饭,慰劳我们几个“演员”。
那晚大家都像过年一样开心,在中餐馆吃了泰式自助餐,又去超市买来啤酒一起喝。说是啤酒,酒精度都在3.5%以下,(为了减少酗酒,高酒精度饮品必须到特定商店和在特定时间购买)。 我自诩受过燕京的良好教育,这白开水一样的瑞典啤酒,放开肚皮喝也没关系。大家越喝越高,人也越聚越多。有的甚至还回宿舍,把珍藏私货都拿来分享了。一直欢到快12点,眼看快赶不上末班车回家了,我才和一位同路的朋友,匆匆跑去车站。
车厢都是嗨完赶着回家的年轻人,酒气嗝此起彼伏。也有几个灰头灰脸,浑身尿骚味的流浪汉,醉醺醺倒在角落。末班车司机见怪不怪了,按了按喇叭就驾着臃肿的车子出发了。
路,平坦而笔直。我的胃,因为装了许多2.8%和一些14%,车身一点震动都引得体内翻滚波浪。我想找点新鲜空气,但车窗都闭得严严实实,准备对抗严冬。我只好拼了命地咽唾沫,努力平伏胃里的涌动。不管用,液体与食物越随车往前,越搅拌充分,我已隐隐觉出风起云涌。“再坚持一会!”我往死里咬住自己嘴唇。一站,两站.......感觉像过了无数个小时,汽车终于蜗牛般爬入第三站。
我纵身扑出车外。
奇怪,我的意识,像拿着放大镜一样清晰。我知道自己吐了,不止一次。知道朋友站在我身边,束手无措——我像死了的水母一样摊在地上,大脑完全对手脚失去控制。一会儿,我听到一辆车停下来了,走下一男一女,和我朋友用瑞典语交谈(谢天谢地,朋友会说瑞典语)。然后,陌生男人的气息靠近,把我整个抱起来,塞进后座。我很想喊起来:喂,我的胸罩开了,谁快帮我扣一下!可我的嘴巴酥酥麻麻的,什么也喊不出来。世界在旋转,我歪歪扭扭跌入梦乡。
我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衣服裤子原封不动,连胸罩都保持在开放状态。小赵笑哈哈地跑来我房间,Monika跟在后面,说:“ Drunk woman!” 而我半夜烂醉街头的故事,也传遍了中国留学生圈子。刚开始还觉得丢人,后来一想,嘿,等我以后有了孩子,可是炫耀的资本!
不过搬家的心铁定了!以后要是喝多了,扶着走都能到家,谁还要受末班车的折腾!
搬家那天,我找来班上一位芬兰同学帮忙。他有车,每个月自驾往返芬兰与瑞典。也长得壮,几下就把我的家当从Monika家二楼搬下来,又扛上公寓楼四层。
我取出还没热乎的钥匙,打开了“新家”的门。行李还没拆,随意倒在各处。我盘腿坐在地上,没说话,也没开灯,独自与空间面对面。
这栋公寓是全乌普萨拉最旧最便宜的。那些条件好的,一层只住六人。这里一层起码三十个单间,还得共用洗浴间和厨房(当然还有洗衣房)。房间里的木门木桌,纹理因失去油漆保护,全裸露在外,摸上去像是老人的手。
可我真不介意,甚至,欢喜。来瑞典这些时候,直到这一刻,我才觉得真正过上留学生的生活。Monika那儿安逸,但毕竟是别人的家,多少有些不自在。而十年住校,我一直盼望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打电话通知母亲搬家了,醉酒的事,当然只字未提。我也在MSN博客上更新近况,然后看到贾莹过来留言:
“感觉你比以前快乐了。坚持走自己选择的路。我也步你后尘,辞职啦!”
搬进新宿舍的第35分钟,我认识了Jane。
Jane本名叫Jevgenija。因为知道不会俄语的人都绕不过来舌头,所以逢人只介绍简易版。她也只介绍自己为俄罗斯人,再追问下去,才说是来自拉脱维亚——我很记得这个波罗的海小国,高中历史学过,讲东欧剧变时。为了应付考试,我当时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去记。那时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和这个名称有任何瓜葛。现在,竟还真碰到一个拉脱维亚人!
我是在厨房里认识Jane的。她不仅热心帮我找到属于我的那格储物柜,还帮我从冰箱里清理出,上一个留学生留下的食物。我被她的热情感动了。初次见面,她能笑得像AK-47般哒哒哒哒,尽显身上战斗民族血统的豪迈。我就喜欢豪迈的人,所以,当她邀请我第二天晚上一起上Salsa课时,我想都没想,就爽快答应了。
Jane住在我隔壁的隔壁,我411,她413。穿戴好了,我就去找她。
敲门。
“门没锁,进来吧。”Jane从里面嚷道。
我进去,看见Jane还在忙。先用风筒吹干海一样的黑头发,然后用卷发器把发尾卷好。再对着镜子,画眉毛。她的眉毛真好看,精心修剪后如用小狼毫描过一般,眉峰处则突起恰到好处的媚。她的眼睛也很好看,桂圆般圆碌碌,配上沾过睫毛液的浓密睫毛,即成聚焦之处。
“好啦!”她说,最后给自己喷点香水,“走吧!”
我迟疑了。
Jane的装束和我一样,仔裤衬衫运动鞋背包。但她身上,却透着宜人的成熟。我偷偷瞄了瞄镜子,只见自己眉毛平淡而散乱,嘴唇干燥而无血色,更不用说脸上那些点点痘痘。我觉得自己就像吃了毒苹果的夏娃,突然羞愧起来。Jane还比我小两岁,怎么那么晓得打点自己?该扬的扬,该敛的敛,老练如一名青瓷器匠人!
“唇膏借我涂一下!” 我说。
Salsa回来,我和Jane已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了。或许因为我俩读同一个系,也或许我俩都是戴红领巾长大的,反正就是一个火象星座碰上另一个火象星座,既能水兑油星,又能糖黏豆子。我们那层宿舍也住着其他人,但只能捕捉个背影。两个尼日利亚学生,早出晚归打工赚钱。几个瑞典学生,好久没踪影,出现时一定宿醉般懒洋洋。还有几个中国学生,“他们只有做饭时才到厨房。” Jane给我逐一介绍——她从高二就搬进来这儿住,现在大三。
Jane那时还认识一个叫Zuzanna的捷克女孩,她的朋友们是好客的一群。于是我们一头扎进捷克人堆里,蹭饭烧烤看电影,一样也不少。
有时候深夜回来,我们还要挨在一起八卦会儿。这时候,Jane总要走到窗边,点起烟。
“你抽烟吗?” Jane问。
“......抽。” 我说。
Jane把烟递过来,娴熟替我点上。
烟头很使劲地亮了。烟雾进入呼吸道,迷失方向。
吭吭吭....
“一看你就不会抽烟。” Jane说。
“很久没抽了。” 我说。其实,我只在大学里偷偷吸过几口,还是从男生那儿。记忆中,母亲每次看到女孩抽烟,一定丢下最高级别的蔑视,并迅速拉起警戒线:“女的抽烟,什么样子?!你可千万别学!”
“你轻轻吸就好,”Jane说,“不必太用力。”。说罢,她过来纠正我抽烟姿势:头要斜侧45度,眼睛朦胧看向远方。只用食指和中指夹烟,并且,抽烟时一定要坐着。这样,才像一个塞纳河畔的巴黎女人。
“这都是谁教你的?” 我不禁问道。
“我妈啊!”
“你和你妈聊这些?”我跳起来说。
“对啊!”Jane说得十分平常,好像天底下母女都应这样。她还说她妈妈给她买丁字裤,什么黑色蕾丝,枣红色蕾丝。
“不信你看!” Jane从衣柜中抽出来。我害羞地看了看,赶紧把头转开,正好瞥见镜子上面的化妆柜。那里满得都要溢出来,化妆用品,护肤品,反正大堆瓶瓶罐罐,眼花缭乱。想起自己的化妆柜,只有空荡荡的一支牙膏与一瓶润肤露。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爿野生花草,母亲从来没教我如何灌溉。
“这是啥?” 我问,从化妆柜里拿起一绿色瓶子。
“ 剃毛用的。” Jane说,“我们欧洲女生体毛多,你们亚洲女生用不着。”
“这个呢?” 我指着一小玻璃瓶。
“香体露。”
“涂腋下的?” 我问,“你也得了臭狐狸的病?”
“什么病?” Jane瞪圆了眼睛问。
那是刚上初一,母亲从我衣服上,再也嗅不出小女孩香甜的气息。由此,她断定女儿得了...狐臭。买来100块一瓶的外涂中药,忧心忡忡叮嘱我说,千万不要被别人发现!
“拜托,那是汗臭而已,人人都有。” Jane说,“喏,洗澡后涂上香体露,全身就香喷喷啦!”
第二天一放学,我马上跑到超市,买了人生第一瓶香体露。
一天,我照例没敲门就大步迈进Jane的房间。
“Privet!”我操着Jane教我的俄语,高声问候。
可房间里很黑,灯没开,隐隐还听到有人在哭泣。
我在床上找到Jane。她偎依在墙角,眼睛大而空洞,泪水像伤口一样止不住地往外流。
“怎么了?” 我关切地问。
Jane没有反应。我再问一次,又推了推她胳膊,她才吐出几个字:
“Tong,我难过。”
Jane不止难过,她抑郁症犯了。平常开心得总像架在世界之巅的人,突然会如没了筋骨,软软躺在床上,对什么都不敢兴趣。Jane说,她是来瑞典才得的抑郁症。这个病在冬天,就像传染病,身边好几个朋友也在吃抗抑郁药品。
我能理解。你看这天,下午三点就全黑了,光明要在第二天九点才重新降临。屋里几盏昏黄台灯,人不自觉就想得消极。而且寒冷与黑暗,如高压锅,把瑞典人的真实都压出来。本来已经有距离感的瑞典人,现在更不爱搭理了,纷纷撤退至内心角落。无家可归的,则流连在商场门口,靠着香烟与免费暖气过日子。世界都在羡慕瑞典的创新与高科技,但没有经过寒冬,又怎能知道这个国家黑暗的一面呢?
过了几天,我看光躺着也不是办法,便硬拉着她去采购。她一进超市就直奔糖果柜台,往嘴里猛塞几块后,说感觉好点了。我看瑞典人也很喜欢吃糖果,是全世界消耗第一的国家。在漫长的隆冬夜,或许几剂量sugar rush,能让他们短暂逃离。
瑞典人,挺可怜的,我想。
圣诞假期终于到了。Jane一早就订了机票,头也不回地回拉脱维亚看父母。我则要开始首趟欧洲之旅。
这可是个大工程!在国内买票,有代办,也有父亲。现在从机票到青年旅馆,全得靠自己。2006年,我还未曾从网上订购过任何东西。所以购买Europass欧洲火车通票时,我一手托住父亲给我的信用卡,另一手小心输入卡号。前后复查了十几遍,才颤抖按下提交。电脑屏幕上已显示 “Thank you!”,可我心里还是空空的。直到通票最后拿到手,才觉得踏实。
我先坐大巴,从斯德哥尔摩出发,经过24小时到达布拉格。这是捷克女孩Zuzanna建议的。她说这样既省钱,又能从陆路角度看从北欧到东欧的变化。可一天一夜的车程,大部分都在黑夜中度过。我什么都没看到,只记得车厢后排,都是喝得醉醺醺的男人。瑞典酒贵,他们等车一到丹麦,就迫不及待地在休息空挡囤积啤酒,再一路喝个畅快。
离开布拉格,我又坐上火车,来到一个叫Rokycany的捷克小镇。这是Zuzanna的家乡,她邀请我一起过圣诞。Zuzanna和父母,妹妹,奶奶,住在一幢红砖二层房子里。她父母花了三年时间,自己一手建造。吃圣诞晚餐时,Zuzanna的奶奶专门拿出水晶玻璃杯给我看。她让Zuzanna翻译:捷克盛产水晶。然后,老奶奶两只杯子相互轻轻一敲,只听到“叮”的一声,清脆纯净得如深山里的雪水。
元旦,我来到巴黎。去了巴黎圣母院,参观了蓬皮杜艺术中心,还有幸在协和广场,见证了法国人的浪漫。那是新年钟声敲响之时,几十辆小汽车堵得水泄不通。而几对男男女女耐不住寂寞,跳下车即兴跳起华尔兹。眼看前面车子要开动了,这才神情拥吻离去。
因为选修了“犹太人屠杀历史” (Holocaust),我去了课上讲到的柏林郊区集中营,也去了勃兰登堡门南边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那是一段惨痛的历史,全欧洲大约有三分之二犹太人被杀害了。为了不让历史重演,也为了让世代记住教训,他们制定了反对否定犹太人屠杀论条例 (law aganst Holocaust Denail) ,即任何否定这段历史的人,都会被受到法律制裁。教我这门课的教授,则编辑了“犹太人屠杀历史”的入门读物。这书在瑞典,几乎人手一本。我不由想起在亚洲,二战中的多少伤害,至今还未结痂。
旅行结束,我回到乌普萨拉。还是这个房间,出发那天匆忙换下的睡衣,依旧尴尬团在椅子上。我没有去收拾,倒是从背包里拿出一路斩获的明信片,窝在床上慢慢回味。然后,我一张一张贴在床头,就像在地图上开出的一扇一扇门。我已经开始计划,下次要去南欧看看。
世界那么大呢!还有好多入口,等着我去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