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何以为耻? | 蒋方舟
诺奖得主南非作家库切的小说《耻》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copyright http://www.0668bo.com
故事发生在南非,离异的大学教授卢里因为一桩和女学生的性丑闻,被学校开除,搬到了乡下农场,和女儿露西一起居住。他们所在的农庄遭受了附近黑人的抢劫,卢里受了伤,露西被强奸怀孕,露西要嫁给黑人寻求庇护,卢里精神一蹶不振。
小说的英文名叫做“Disgrace”,这是个更恰当的题目,因为“耻”只是种状态,这部小说写的却是人的尊严是怎样被“dis”掉的缓慢过程。
小说里有一段精神上阉割狗的描述十分精彩:
那是条公狗。附近只要来了条母狗,它就会激动起来,管也管不住,狗的主人就按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原理,每次给它一顿打。就这么一直打下去,最后那可怜的狗都糊涂了。后来它一闻到母狗的味道,就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绕着院子猛跑,哼呀哼的就想找地方躲起来。
狗厌恶起自己的本性,在没有人揍它的时候也会惩罚自己。小说里的人物就是这样自我阉割的狗,精神上堕入越来越无能的境地,在“耻”的泥淖里越陷越深,无力反抗,而身为看客的我们,竟也无法替他们找到反抗的支点。
▲ 自我阉割的狗,电影《Disgrace》
小说的主角是何以落到这个境地的?生而为人,何以为耻?
小说中最明显的线索首先是主角卢里的“两性之耻”。
小说的一开头,他和一个叫索菲亚的妓女保持着固定的性关系。这种关系因卢里无意中看到了她妓女身份以外的日常生活被打破。
卢里的第二个女人是一个叫做道恩的秘书,但因性生活不和谐,卢里感到了厌倦。
之后卢里诱奸了年轻貌美的女学生梅拉尼,这次性爱让他获得了生理上的快感和满足,但同时也让他人生的厄运开始。他被开除出校,到农场和女儿露西一起生活。
在农场,他和一个叫做贝芙·肖的妇女发生了关系。那是一个他一辈子想象不到自己会与之发生关系的女性——苍老,丑陋。他在性爱之后产生的是深深的怜悯,怜悯贝芙·肖,也怜悯自己。
卢里在小说开头就是一个资深老流氓,并且是一个情欲需求并不那么旺盛的老流氓,为什么会在两性上沉沦到自己也不忍的地步?
他首先在道德层面越了界。他对索菲亚私人领域的生活进行了侵犯,这是第一种篡越。
第二种是权力层面的越界。卢里为了让梅拉尼跟他上床,往她的饮料里下烈酒,闯入她的住宅,私自改动她的成绩。
第三种越界,是艺术对于生活的越界。卢里在跟女人上床时想起的是《包法利夫人》的片段和拜伦的诗篇,在诱奸梅拉尼时,他心里想“她不是自己的主人。美丽不是自己的主人。”——这简直是文艺强奸犯常用的句式。他们任由艺术僭越自己的生活,让艺术为自己的逾矩与不道德找到借口,并且认为他人对生活抱有同样“浪漫”的看法。
小说的第二层“耻”是道德之耻。
在这片荒芜而畸形的土地上,露西的悲剧无从申诉,更谈不上寻求什么公平。甚至,她连讲述自己厄运的权力没有,讲述的权力属于施暴者,他们会讲述如何把她按在身下。露西只能生活在沉默的耻辱中。
露西怀孕之后,不仅没有打掉孩子,还准备嫁给黑人寻求庇护,作为“妾”生活,把农场也给黑人。
知道这个决定,卢里和露西进行了一番绝望的对话。
露西:“(我要)从一无所有开始。不是从‘一无所有,但是……’开始,而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没有办法,没有武器,没有财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
卢里:“像狗一样。”
露西:“对,像狗一样。”
为什么露西宁愿像狗一样活在这个荒僻之地,而不愿像人一样离开这里?
这就涉及到小说中的第三层“耻”,历史之耻。
当露西被强奸时,她感到最害怕的是,施暴者似乎并不是在宣泄情欲,而是在喷发仇恨,一种产生报复的快感的仇恨。
报复什么?一部分是报种族隔离之仇。长达48年的南非隔离制度是借用了纳粹的理论基础,把人分为白人、有色人种、印度人、马来人、黑人几个人群。法律不准不同种族之间的人发生性关系。黑人的权利处处受限,在南非的种族隔离博物馆可以看到记录那耻辱历史的照片。1976年6月,约翰内斯堡的索伟托爆发大规模的黑人起义,超过500名黑人被南非军警杀害。
▲ 种族隔离博物馆中受虐的黑人
▲ 索伟托起义中第一个牺牲的黑人
《耻》写于1999年,南非种族隔离结束四年之后。 但黑人的仇恨并没有随之结束,一位南非黑人作家曾经说:“当白人开始回心转意学会爱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恨了。”
完美的受害者是不存在的。痛就是真相,还击以痛就是真相。
历史一次次告诉我们,压抑的过去必作祟于现在。
二战之后,犹太诗人爱伦堡在《红星报》上发表诗歌:“如果你一天未能杀死至少一个德国人,那么你就浪费了这一天。人生最痛快之事,莫过于让德国人积尸成山……”
在非正义的历史之中的每个人,都兼具受害者和施害者的双重身份。
露西所感受到的第二重仇恨是黑人报复“侵占”带来的痛苦。17世纪初,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在好望角建立了殖民地,住在开普地区的纳马人成为了第一批奴隶。
作者库切自己是荷兰裔南非人,他的第一部小说《幽暗之地》就假借一个荷兰殖民者的口吻讲述屠杀非洲人的故事。历史的幽灵缠住了作家的灵魂,他在《耻》中派出被侵占民族的后裔向殖民者复仇,向自己复仇。
我始终认为库切是一个相信因果轮回和道德报偿的作家。以白人被黑人强奸来报复被侵占的历史之耻,以女儿被强奸来报复卢里诱奸学生的道德之耻。
小说创造了两个相互对立的主角:卢里和露西。
▲ 卢里和露西,电影《Disgrace》
卢里是一个种族优越者,活在过去的人。作者有个隐藏很深的小把戏,在小说中设置与之发生关系的四个女性全是有色女性,他对她们生活与心理漫不经心的越界或多或少和心理上的优越有关。
卢里并不是一个坏人,他从未真正地欺压过黑人,出于人文学者的天真和软弱,他至多是自我中心的感伤罢了。可历史并没有因为他不是作恶者而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