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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去江西武功山徒步，沿小路从后山入，至第二日从正门的旅游区出。旅游区的山路是修好的台阶路，路一旦好走了，就会有了轿夫抬着轿子，拉客人上山，这并不稀奇，我从小就是见过的。然而此次却连续看到俩次，坐在轿子上的是小男孩，一个是10岁上下，另一次是一个八九岁的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一起挤坐在轿子上，每个都白白胖胖，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写着骄傲。这令我很生气，虽然景区见到的剩下的孩子都是自己走上去的，但只要有了苗头，就不应该放过，不然只会越演越烈。于是忍不住要从这件小事写起，发一些不吐不快的议论。

我在西方的各个景区，都是没有见到轿子的，那里的路，不管是陡峭还是绵长，都是每个人一步步走下来的。我想这一定是由于他们没有看过那么多中国古装片的原因，没有从小做过骑在他人肩上的梦，自然也比国人少了几分国粹的享受。但这分享受，也不尽然是属于全部国人的，而应只属于那些刚坐稳了奴隶的人，他们手里有了几个新钱，就以为能够教自己的子女不必吃苦，而可以骑在别人肩膀上。否则，为父母者皆会为子女计之长远，从小培养这般的好逸恶劳不思进取，若非是真蠢，就是家里有矿不怕败家的新贵。真正的贵族，必定不是这样的，日本皇室的小公主上幼儿园的时候要自己拎着包，英国的王子参军也要去阿富汗前线。

然而这样的对比，终究不过是微博上的只言片语。汪丁丁说分析一件事，要从制度，文化和精神三个维度说起。我想唯有此，才能完成从查病根到开药方的转化。在议论国民性的问题时，尤其要注意国民性时时刻刻都被制度文化塑造着，其最终体现在每个人精神的层面上，又注定会对未来的文化与制度演进产生引导作用。

制度就是少数人替一群人决定了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后定下的规矩。在上述的例子上，假设制度规定了中国的景区不许有轿子，那就是觉得轿夫生计的重要性不如其对国民精神奴化带来的伤害大，就是将国家形象看得不个人的经济自由重要。但制度往往不是非这样不可的，比如景区可以规定以后轿夫不能背中国的小孩子上山，以免影响中国的小孩子锻炼其毅力，不过对于洋人的孩子却可以，不然怎么能显示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的气度了。又或者景区可以将轿夫收编，每月给予固定的收入，只允许老人妇女以及受伤的游客乘坐，之后乘坐轿子的游客也是和景区结算，这一方面算是尊重老人优待妇女，一方面是对游客的生命负责，但没有了个人的积极性，不知轿夫会不会出工不出力。

制度是规定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而文化则是告诉你什么流行什么值得追求。制度的设定往往需要权衡各方利益，但文化却可以兼顾。在上述的问题中，制度的药方不好开，但文化的药方却不难。老一辈的人是不怕吃苦的，推崇艰苦奋斗的，但改革开放后的新一代，越发失去了这一传统，电视上推崇的是机灵，是运气，网络上流行的则是鲜嫩和萌萌嗒，独独不推崇男子汉的坚强与不屈服。若是那些坐在轿子的男孩，在他们看过的动画片电视剧中能多一些表现男子气概的，他们多半不会要求去做轿子的。他们的父母若是在娱乐新闻里看过明星家的孩子自强不息的故事，也不会允许自家孩子做轿子的。

再想深一层，其实国人之所以在文化上对艰苦奋斗不推崇，也是因为这个词汇多半和意识形态的宣传联系在一起，从而让人想起年轻人想要反叛的老一辈。和九零后的同事去唱KTV，我点了郑智化的水手，被他们说起怎么和他们的父母辈一个品味，再听小鲜肉们唱的歌，一个个软绵绵的如同得了软骨病，忍不住又点了一首罗大佑的未来的主人翁，结果KTV只有李宇春翻唱的版本，没想到春哥还唱出了这首歌的骨气。三体中对威慑纪元的男性的描写，真适合当今的娱乐圈。近来谈起娘炮误国，更要警惕的是将艰苦奋斗吃苦耐劳和战狼这样的民族主义宣传强关联。本来阳刚之气，不是演出来的，而是自然流露出来的，过去的宣传用力过猛，之后的文艺与宣传的解绑矫枉过正，要避免的是下一轮的循环。需要文艺界能认清普遍的人性中不变的东西，毕竟我还是相信每个人内心都是知道，人终究是要一个人承担起苦难的磨砺才配享福的。

文化与制度的共同作用，最终造成了精神上的遮蔽，父母假装自己忘记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在我看到男孩坐在轿子上的时候，听到身边有另一个孩子问他父母，他为什么不能做轿子啊，他父母回答，你要是做了轿子，就没法吹牛说自己是爬上这座山的了，孩子说我本来就是一步步爬上山的，怎么能叫吹牛了，我要是做了轿子上山，那才叫吹牛，怎么这样又说是不能吹牛了。我听到这里，觉得这孩子的父母为啥就不能直接了当的教育孩子要坚强自立做个小男子汉了，或许这孩子的父母本身就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自己爱吹牛，于是装着装着，就忘记了吹牛本来的含义，反被孩子抓出错来。父母个人的原因，我不殆以恶意度之，但这背后更深层的是文化传统没有提供合适的新鲜的语言，从而让这个父母能够轻松的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制度，文化与经济三者的相互作用，最终会在我们日用而不自知的地方体现，例如语言中的暗喻。吃苦和占便宜中两个动词，就反映了古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吃是我们逃不掉的，日常高频要做的事情，而占便宜则反映了求刻意的追求。古人知道苦痛如同我们的影子。类似的是，西方代表苦难的hardship有一个后缀-ship，类似的词汇还有friendship，partnership，horsemanship，citizenship，代表是关系，是驾驭（技术），更是资格和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