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曾是一种大规模集体运动|每日书同题(3)
番茄:洗澡简史
洗澡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集体活动。下班后,三三两两的人,有的手里拎着个水桶,有的怀里抱着个脸盆,水桶和脸盆里装着洗发精,护发素(一定是蜂花牌的),马头牌肥皂以及衣物。他们路过“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的标语,直奔单位的公共浴室。
我也曾是这集体活动中的一员。小姨在小城的水表厂工作,厂里的职工福利包含了职工浴室,每月会发洗澡票。去洗一次澡,就撕开一张洗澡票,再把这张粉红色的小纸片交给浴室门口的验票人。这项福利也惠及职工的家人,而且小孩还免票。所以在小姨出嫁之前,我就像个小跟班,常由她带着去洗澡。
职工浴室的建造很简单,男女分开。我们去的女浴室,是由一间大房子用水泥分隔成了十几个小隔间。隔间里有一根水管,水管上的阀门把手开关可以选择冷水或者热水。拉下阀门把手,水十分强硬地落下——当然没有花洒,十分简单粗暴——水开大了,打在身上还有点痛感。就是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职工们携家带口地享受着单位福利,认真地洗澡。洗澡的时候难免遇上熟人,于是在雾气蒸腾的浴室里伴着水花扯扯白话(唠家常),也是一件极为有意思的社交。洗好澡,走出浴室,头发还是湿的。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抢占门口的洗衣台。洗衣台不多,也就六个,但是打造得很有心思:不但有水槽,水龙头,还有水泥砌成的搓衣板。洗澡洗衣一气呵成,再提着一桶干净的衣服赶回家晾上,这集体活动就算圆满完成了。
夏天热,天天洗澡。到了冬天,南方没有暖气,洗澡就成了一件既期待又充满挑战的事情。初中时期,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回老家借读,与表姐一家同住。冷天洗澡,一般被安排在周末,是一个重大节目。我和表姐在大姨的带领下提着热水壶去家属大院的锅炉房打开水,然后再爬上五楼的家。当热水攒够了,大家轮流洗澡。一脚盆(老家对澡盆的称呼)的热水冒着白气,先把干毛巾丢进去,再快速地脱衣,然后小心翼翼地踏进脚盆,慢慢坐下,用吸满热水的毛巾温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白气氤氲,像是电视上的仙境。再看看身上的皮肤,热得发红,可是舒服极了。等到水的热量被身体吸了个够,也就是洗澡的尾声了。恋恋不舍地起身,迅速地涂抹香皂,再用毛巾和水冲洗干净,尽可能快地擦干水珠,穿上衣服,等待了一周的冬天的澡洗好了。
读大学的时候,我来到最南边的城市,住进了集体宿舍。悠长的夏天从四月延续到十一月,每天恨不得一日三洗。冬天的时候我也试着用开水瓶攒热水,就像在表姐家一样。可是毕竟学校没有脚盆,冷天的热水澡无法尽兴洗,最终我放弃了——改用冷水,冬天洗冷水澡。大学澡堂就像是小姨的单位浴室,但只有冷水。打开水管阀门,勇敢地迎接第一个寒冷冲击,然后逐渐习惯冰冷的温度,身体反而会自觉发热。每每洗好一个冬日里的冷水澡,我都在心里把自己叫做猛女。
从中国漂到法国,我心里惴惴不安,因为听说法国人发明香水是因为他们不爱洗澡。经过与多位法国人求证,貌似这是史实。我对在法国洗澡,没有多少期待,只希望有热水就好。可是法国人洗澡却一本正经,分为淋浴和泡澡。自我分析后我得出结论:和小姨洗的澡,叫做淋浴;在表姐家洗的澡,叫泡澡。
法国爱人贴心地为我准备了满满一浴缸的热水,浴缸旁放置着一大一小两条干爽的浴巾。我轻轻关上浴室的门,然后潜入这缸丰盛的水里,只留我的头在水面呼吸空气。一分钟过去了,我正在适应水温。两分钟过去了,好像全身已经通红。三分钟过去了,好像还行……直到第五分钟,浴室里满是白雾,热气腾腾,令我呼吸困难。我站了起来,像是一只从水里跳出来的小狗,喘着粗气,一边用浴巾擦干水迹,一边想着如何应对法国爱人的疑虑:用这么多水洗个澡,真是罪过,我还是淋浴吧。
打开小窗户透气,站在花洒下,把水阀开关扭到38度恒温,水滴轻轻拍打我的身体,很舒服。我有种放声歌唱的欲望——谁都知道浴室的音效可与录音房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