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这封写了23年的情书,到底编织起了谁的童话|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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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上映的岩井俊二新作《你好,之华》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大约二十年前,我成了中国传媒大学(当时叫北京广播学院)的一名新生,大一有一门专业入门课叫《影视精品赏析》,授课的是一位研究生刚毕业留校的年轻女老师,激情饱满地给我们讲着一个叫岩井俊二的日本导演,以及他的电影处女座《情书》,讲到动情处居然潸然泪下。如今已然成为一名电影学教授的我,在不禁感叹女学者终究内心柔软的同时,也感叹岩井俊二的这封“情书”居然写了那么多年。
《情书》,渡边博子
《情书》公映于1995年,彼时饰演片中女主角博子的中山美穗在我心目中是最美丽的日本女人之一,全然不亚于当年把我父亲一辈迷得神魂颠倒的山口百惠和栗原小卷。影片最后以一个全景的俯拍镜头让博子冲向雪地,进而跪在雪地里对着大山呼喊“你好吗?我很好”。这个场景便是让那位女老师情绪失控的导火索,她抽泣着跟我们说,“博子从此走出了困住自己的牢笼,走向了新生”。而我对此有不同的读解,在我看来这个失去未婚夫的女子终于摆脱了未亡人的道德束缚,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跟自己的情人在一起了。
《情书》片尾
这次也没有例外。影片《你好,之华》在片尾字幕中提示,本片改编自岩井俊二原著小说,显然,23年过去了,改编了同一部小说《情书》——同样开场是葬礼,一个是博子的未婚夫藤井树,一个是之华的姐姐之南;同样是通过写信发现了逝者惊人的秘密,一个是长得与自己一般模样且也叫藤井树的女生,一个是当年自己暗恋的并差点儿成为姐夫的男生尹川。以我庸俗且不懂爱情的愚念来看,当博子发现女藤井树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刹那,就应该可以“走出牢笼”了;同样,当尹川知道之南的死因之后,尽管召唤出心中无限的愤懑,但却坚定地走出了束缚自己多年的创作“牢笼”。
总有人说片中的爱情纯净得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以至于有许多文艺青年笃信岩井俊二必定是一个对爱情有洁癖的人。他对于爱情有没有洁癖我不得而知,但是他对于电影的洁癖,我甚至可以一目了然。许多作家痛斥电影工作者糟蹋了自己的作品,还有许多编剧痛斥导演毁灭了自己的心血,更有导演控诉制片人带着剪辑师侮辱了自己的创作因而无论如何要自己出一个“导演剪辑版”。
这些问题对于岩井俊二而言都不存在,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才是自己作品的唯一合法诠释者,因此,自己出版小说,自己把自己的小说改成剧本,自己当导演,还成立公司自己投资自己的电影,自己带着剪辑师把片子剪出来,甚至因为有玩摇滚的爱好而自己担任电影的音乐总监,哪怕是今天这部讲述中国故事的《你好,之华》,他也只是勉强在“监制”一栏中写上了“陈可辛、岩井俊二”来表达他最大的善意。
岩井俊二与陈可辛
岩井俊二对于电影的洁癖还在于他的镜头里只愿意呈现美好,而容不得一星半点可能的丑陋。与《情书》表现亡夫藤井树一样,《你好,之华》不仅没有让观众看到袁之南的遗容,而且至始至终没有让我们看到中年袁之南的形象——尽管我们可以想象多年婚姻生活的不幸给一个中年妇女带来的窘况,但是这些有可能给电影镜头带来不美好的东西都被创作者无情地舍弃了。
同样,从他一系列的作品中,我们也均可以发现一个不争的事实——他特别热衷于展现青春期。电影理论界有不止一位学者以此为据,认为岩井俊二是一个受弗洛伊德影响很深的人,处心积虑地要在影片中实现“镜像我”到“社会我”的二次飞跃。
然而,我依然更愿意相信,岩井俊二跟你我一样,每当回忆起自己最美好的情感时,便无一例外会想起自己情窦初开的青春——尽管这种情感十有八九无疾而终,但丝毫不影响其在你我内心中不时绽放的芳华。
校园时光对我而言是一生中有着特别魅力的时候。要问为什么有魅力,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
作为东方民族,无论日本还是中国,人们对于青春期男女学生的规训和想象大体相似,情书也好,小纸条也罢,作为情感的载体是今天的手机与微信无法比拟的。我们这一辈人尚有手工书信的体验,因而可以完全接受《情书》中博子与女藤井树的书信往来,并最终与女主角一起解开影片情节构思中最大的谜团,同时也是女主角心中最大的疑问。
《情书》剧照
然而,故事发生在23年后的今天,功能强大的手机,四通八达的高铁,呼啸而过的飞机,使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无论心理距离抑或是物理距离,均被最大程度地压缩,天涯若比邻的副产品便是故乡的咫尺,于是近年来表现乡愁的文艺作品越来越少,因为纯粹的乡愁已经没有了,可以表现的就只有人们顺便夹带着乡愁的青春期了。
为了达成手工书信这一前提,《你好,之华》的创作者们不惜将袁之华的手机彻底破坏,让她走上了被迫写信与尹川沟通的情节预设。这几乎成为了整部影片的硬伤,从而使得建构于这个逻辑之上的情节大厦总会受到当代观众的质疑,至少我无法想象没有手机的袁之华居然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上了那么多天班。
并且,这部影片中的人物似乎都有着拒斥现代通讯工具的执念,比如袁之华的婆婆学英语为何不用手机直接与那位退休英语老师联系,简直是叙事上无论如何挥之不去的逻辑漏洞。对此,我能说服我自己的理由恐怕只能是因为我庸俗且不懂爱情吧。
如果更加不客气地说,我甚至在影片中看到了岩井俊二多年来无法掩饰的大男子主义底色。这位擅长描摹女性心理——尤其是青春期女性心理的男作者,长期将女性角色置于男性附属的地位,因而我更加理解《情书》中博子在看到与自己长得十分神似的女藤井树后的五味杂陈;同样,《燕尾蝶》中固力果和燕尾蝶的重生也某种程度上源于飞鸿伟大的成全;《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展现的是一群青春期的不良少年,里面饱受摧残的女孩儿津田和久野无不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男性胁迫,以及对胁迫者的胁迫。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花与爱丽丝》剧照
而在《你好,之华》中,新时代的社会里,袁之南婚后的一系列不幸其实完全可以通过离婚来解决,然而岩井俊二不允许,因为女性的独立人格在他的电影里只有通过自杀才可以彰显,并且袁之南的死,提升了尹川对其感情的纯洁性,强化了岩井俊二的所谓“洁癖”。
这种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逻辑更是建构起一整套中年男人的情感幻想,无论是中学同学会,还是之南女儿睦睦说“你要是我爸爸该多好”,这一系列片段都为尹川编织了一个给中年男人的童话。他觉得自己毫无过错,之南是被“渣男”张超骗走的,尹川内心产生的是一种本该身为救世主却错失拯救羔羊机会的内疚感,以及这种内疚感所产生的不切实际的神圣感。而这种情感对如我这般的中年男人普遍适用,特别是在同学聚会上听说中学时代暗恋过的女生如今生活种种不幸的时候,这种情感会不受控制地向大脑提供肾上腺素,而全然不顾这种情感成立的前提是虚无缥缈的“如果”。
影片中的张超
从这部影片中我完全相信岩井俊二有过这种“庸俗且不懂爱情”的想法,否则片中尹川的外在形象又为何会与导演本人如此神似呢?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受尽苦难的袁之南给儿女的遗书居然是自己初中毕业典礼上的讲话稿,这篇讲话稿同样是尹川所写小说《之南》的结尾语,更是尹川送给之华纪念册的跋,这已然是一种超越了“童话”而成为“神话”的操作,并使得这篇讲话稿——几乎是二人唯一的交集——成了撑起这部“神话”的关键。
最后,抛开影片讲一些无关的话。其实以我庸俗且不懂爱情的愚见,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繁荣,未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国外创作者跑上门来讲中国故事,亦如世界各国优秀的电影工作者跑去好莱坞讲美国故事一样。从日本的《情书》到中国的《你好,之华》,这封信岩井俊二写了23年,如果今天的我们给23年后的中国电影写封信则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届时我们对于中国电影的定义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而拓展到今天的我们无法想象的边界,别说岩井俊二,就是斯皮尔伯格、乔治·卢卡斯等人来拍摄我们的主旋律影片又有何不可呢?
我希望我的作品有更多的人欣赏,中国还是要比日本有更多关注我电影、音乐和小说的粉丝。现阶段我想让大家去看我的作品,如果排一个顺序的话,我会把中国排在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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