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更新,我们在上海做了一本《新华录》|三明治XAssbook(2)
文 | 兰莲超
新华路上有一家川面馆,从那里路过,你经常会看见一个瘦高个儿男子坐在店门口敲击一种怪异的乐器,像一口大铁锅,带点飞碟的影子。他惯常是一身运动装扮,把脑袋藏在一顶棒球帽下面,看不清表情,撩起一半袖子,双手轻盈地拂过“铁锅”表面,空气里蹦出一种节奏,灵动又活泼。瘦高个儿旁边还坐着一条黑狗,眼神凌厉,警觉地打量着周边所有人和事,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不过要是你喊上一声“小马”,黑狗马上就咧着嘴摇着尾巴凑上来了,它的名字是能迅速与这对组合拉近距离的暗号。小马的主人也是这家川面馆的老板,因为姓贾,大家都管他叫“贾老板”。贾老板来自成都,三年前开了这家“六樘门面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贾老板大学毕业后从家乡四川被分配到上海工作,黄浦、杨浦、徐汇、闸北、嘉定……他把自己在上海“混过的场子”一一数过来,最后落在了“长宁”。在这个片区,他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第一份事业。不是面馆,而是一间酒吧。酒吧开了十年,到今年才彻底关闭。
“做不动了,太辛苦了遭不住,天天熬夜,天天喝酒,早上6、7点才下班。”现在面馆贾老板的日子就惬意多了,上午10点左右他从家里出发遛着小马到店里来,没事的时候就一人一狗坐在门口看人来人往。
01 心不死的摇滚老炮儿
酒吧关门还有一个更关键的原因是找不到好歌手。贾老板对音乐有要求。
这从“六樘门”的店内设计也能感受出来,一进门的右手边墙上挂满了乐器,电吉他、箫、笛……而Chuck Berry、Bob Dylan、Kiss乐队的经典复古海报被他裱在相框里,放在二楼小阁楼的墙面上。客人坐在一楼吃面,稍稍抬起头来还能发现一台小电视,播放着一些欧美音乐节目,背景音乐萦绕在这个小空间里,和豌豆面香混杂在一起,听见跑堂妹子问厨房“冰粉儿好了没得?”恍惚中还有一种重回蜀地的烟火气。
贾老板指着地上和墙上的专业音响,略显得意地对我说:“这都是从酒吧搬过来的。”但语气里却流露出难以捉摸的失落。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摇滚老炮儿,玩音乐的时间超过三十年,过去在乐队里弹吉他也弹贝斯,乐队人员都是流动的,这个自由的组合没有名字,为了取名乐手们一道吃了很多饭。他小口呷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荞麦茶,叭叭砸嘴说道,“但是名字还没想好,人就都散了。”
没了乐队的贾老板现在自己换了个新乐器来玩儿,就是那口大铁锅,叫做“手碟”,诞生于瑞士,是一种2000年才被发明出来的打击乐器。贾老板大概一年前在网上看到一段表演视频,被音色吸引,于是就自己上淘宝买了一口来,开始自学。大部分的练习都是在店门口的木制台阶座椅上完成的,有时候一段solo时间长达7、8分钟,这期间,路边任谁走过,贾老板都不会搭理,谁也不能耽误他练习基本功。
一旦放下手里那口锅,他又会全神贯注地把视线投在周遭,眼神放空,有一种奇异、持重和权威的形象,偶尔他也会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对身边的人说,“我想去种田养猪,过乡野生活。一定不会在这里待下去。”别人问他那店要怎么办,他会很潇洒地说,关了呗,还能怎么办?“会怀念上海吗?”他扬起一侧眉毛反问道,“怀念什么?翻过去就翻过去了。”
02 热烈的四川面和人情味
“六樘门”像是贾老板为自己打造的“乌托邦”,里面放上一切他自己的喜好和怀念。二楼有一个堂食小隔间非常有特色,天花板上扎着五彩经幡,桌布泛着唐卡风。在店里,有时还能看见一辆拉风的山地车。贾老板喜欢骑行,2014年从成都骑车到西藏,花了整整一个月,他对西藏有情结,享受在路上的自由,所以要把这种气息留在店里。最近几年他开始尝试更多路线,从上海到武汉,上海到北京,上海到温岭……
在沪三十多年似乎从来没能让他真正停留,他变得越来越爱回四川了,食物是他无法放下的牵挂,“四川的面和四川的人际关系一样,热烈。”今年4月他一口气吃了十五个城市,广元、绵阳、德阳、乐山、自贡、泸州、江油……想看看家乡的口水鸡是不是还是一个味道,这趟回来以后他在店里引入了新菜“绵阳米粉”。
最初决定开店只是因为一个很小的念头——“想念小时候的味道”,准备开张之前他花了七年时间,到处“偷师”,正经的师父也是拜过的,学的是宜宾燃面。当时为了离定西路上的酒吧近一些,他把铺面选址在临近的新华路上,这里不算什么商业中心,附近也没有大型购物中心,距离地铁站还有些距离,但是胜在安静,一条路上的梧桐树整整齐齐,街上有些小饭馆和隐秘的小店,营造的氛围能让贾老板跨时空重温家乡特有的闲适。之后慢慢地这家小店的运营步上正轨,经营的方法,还是他自己的方法。
贾老板很注意维系“六樘门”的一种共享感。他和小马常坐着歇息的木制台阶,本来是专门开辟给带着宠物光顾门店的客人们。他说美国的餐厅为了方便这类客人会在门口放置笼子,笼子上安装探头,探头连接手机APP,客人在店内用餐的时候,通过手机时刻能看到宠物的动向。
装修店面时,贾老板也有类似的想法,但后来因为在中国买不到类似的设备而作罢。现在这个区域,放上草席垫,更多是饭后消食的客人或者旁边车站等车的路人在歇脚。不过要是你依然带着宠物来吃面,爱狗的贾老板也是让进的,但是一定会叮嘱道,“看好它,别吓人。”
店里有一个小小的共享书架,扫一眼上面的书,捕捉关键词就能感受到强烈的个人特色,大多关于四川饮食、音乐文化、单车骑行……同时混杂着中外文学作品,其中一部分书是贾老板自己的,另外一部分是客人拿来的。除了吃面,他希望客人还能把这个川面馆当作一个喝茶读书的地儿,点杯茶坐一下午。他特意添置书架是有原因的,面馆的前身是一家新华书店,虽然现在拆掉了,念旧的贾老板还是想留住这个传统。
03 日本和上海的街坊们
贾老板有很多故事,如果你不停地追问他,他会告诉你一些,但永远都不完整。你只能靠着零零星星的描述把他背井离乡在上海三十多年的生活大致勾勒出来。他有过很窘迫的时候,穷得没饭吃,睡过外滩,在大学门口摆地摊卖打口碟,第一天就被城管罚了五十块。
烟圈从他嘴里悠悠地吐出来,他重新点燃一支“中南海”,夹在手指间,还没抽两口就把火星摁灭在烟灰缸里,里面塞满了一堆只烧了一小截的香烟,“这个习惯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他突然抬头问我。
贾老板在日本待过两年。那会儿他大学毕业后没多久,还在国营单位老老实实上班,后来被所在的石油公司外派到福冈。比起国内清闲舒适的办公室生活,他在日本的生活节奏很快,每天工作八小时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只能在上厕所的时候扒拉两口烟。“抽烟只抽两口”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到休息日的时候会有些开心的事。他记得在日本的社区里,几乎每个礼拜天,附近的小区居民们都会一起在公园里烧烤,街坊邻居,老人小孩聚在一起,喝喝啤酒,聊聊天。但回国以后,他觉得很少再感受到这种人情味儿,现代都市生活,大多是关起门自己活。
小马一两岁的时候,贾老板还活络在附近的“狗友群”里,和有宠物的朋友们一起去安顺路绿地遛狗,但后来因为草地打农药,而且许多狗主人不清理宠物粪便,他就不再去了。之后他在新华路开了小店,但时间长了,难免和街坊之间产生一些小摩擦,这时候贾老板有些喟叹,“其实像在日本时那样,建立起小范围内的联系很好,大家认识了,纠纷就少,平时遇到什么事就会原谅过去。”
他希望“六樘门”能成为这样一个地方,有趣,又有点桥梁的意思,招待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最近他在筹备几个活动,打算邀请一些喜欢音乐的朋友来店里,做快闪演出,突然演5分钟就撤,其余人该吃吃,该回家回家。
说到这里,贾老板又精神抖擞了,他轻轻拍打着小马,俯身凝视着它,脸上露出了丰富的表情,像是在征求它的意见一样,带着少有的悠远的友善,然后像自言自语一般说到他的这位老朋友,“七岁了,换算过来五十多岁,和我差不多大。”
对于现在的贾老板来说,打碟,骑行,养养狗,就是他人生重要的三件事,似乎连开店都不大能排得上号。临近中午,贾老板准备回家,他朝着小马吆喝了一声“回家吃饭”,然后威风凛凛地站起身,昂着头往家走,他跟在小马后面,一手拎着那口铁锅,一手拿着狗链,走得很快,逐渐消失在光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