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教授陈平原:大学排名害惨了教学,人文学最容易被抹煞
看点:12月2日,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第五届年会暨“重构教育评价体系高峰论坛”在北京举行,国内外专家学者围绕教育评价体系进行切实讨论。
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成员、北京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陈平原在论坛期间发表《大学排名的是非功过》主题演讲。陈平原认为大学排名“害”得最惨的是教学,导致教授们普遍不愿意把时间用在学生身上,尤其是本科生。所有的大学跟院系可能都受排名的影响,但是最不能忍受的是人文学,损害最严重的也是人文学。
以下为陈平原演讲:
关于大学排名的问题,此前我已经谈了15年了,但是我不是专业的,我是研究人文学科,人文学不擅长时政,接下来我会表达我的立场和观点,但是没有做时政性的研究。
过去15年中我多次谈到大学排名的问题,比较重要的有《大学排名的问题》、《人文学的大学排名》、《当代中国的“人文学”》等。这些观点有三个特点:第一,我并非教育学家,不在教育学院工作,我基本上是面对公众发言;第二,我主要的文章不发表在教育学报,教育学院的师生基本上只看教育学的著作和杂志。第三,我主要写书,论文发表不是我的专长。
我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我们应该走出封闭的教育学,将大学置于当代中国的政治、文化属性里,邀请知识界以及大众传媒共同来参与今天的“大学排行”。
十年前我在香港出版《中国大学百年》,当时送给所有的香港的大学校长,我希望从历史记忆、文化阐释、精神建构以及社会实践的层面思考大学作为人类社会最为重要的一种组织形式是什么?有什么?还能做些什么?这是我想阐述的话题。
最早关注大学排行是2004年,就是15年前《泰晤士报》第一次把把北京大学放到大学排名里。而且那一年排名全球第17,比今天还高,北大知道之后很高兴,马上挂在网页上广而告之。在同一个月中我在三个场合的《大学排名、大学精神与大学故事》演讲中批评这件事情,北大内部也不只我一个人批评校方刊登这种排名,所以此后大学排名我们不再公布,校内也不再把它作为一个新闻。
首先我必须承认,对于大学排名的看法教授和校长是不一样的,教授很容易理想化,因为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在好几次提出我们应该体谅校长的困难。
此前香港中文大学排名很靠前,后来香港中文大学觉得不参加了,第二年排名一下跌了将近100名,校长发了一篇文章在《人民日报》说“别让大学排名挤掉大学的首要使命”。所以对于很多校长来说,明明知道有些大学排行榜不好,但是大家还是去参加。对于大学排名,几乎所有的大学校长都是又爱又恨,明明知道它有问题,但是又不能不参加,这个对今天的中国大学造成很大的痛苦。
十年前,我专门谈到大学排名对中国大学发展的弊大于利,排名只能靠数字,数字是很容易做假的。即使是数字不做假,我们会发现有的数字确实有效,有的数字无效,所有的人都会趋利避害。尽量生产有效的数据,这样所有的中国大学才会有特立独行的可能性。
好大学要有个性。大学排行所有的工作一旦超出数字统计之外的工作会变得无效,无效的结果会反过来日渐变得均衡,今天中国大学日渐均衡化,平均水平在提升,大学排名让中国大学的平均水平在提升,但是好大学受到很大的侵害,这是我的基本判断。
大学排名“害”得最惨的是教学。西南联大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它的本科教学,因为它整个九年中研究生不到100人。因为当初没钱,科研实践做不到,所以所有的西南联大教授全身心都扑到本科教育里,因此西南联大的本科教学才是最值得骄傲的。
我到各个地方参观时,经常有当地的校长告诉我说他们要举全校之力做某件事情。我经常告诉他们说大学不能举全校之力做一件事情,再伟大的事情也不能举全校之力,举全校之力等于把大学彻底废了。教授们普遍不愿意把时间用在学生身上,尤其是本科生,所以他们挪用了那些本该给予本科生,和本科生教育的资源,投向了那些如肥皂泡般五光十色的幻境,这就是最近二十年中国虽然高等教育迅速发展,但是仍然内忧外患的原因。
在好几篇文章中我特别提到一个问题,所有的大学跟院系可能都受排名的影响,但是最不能忍受的是人文学,损害最严重的也是人文学。自然科学的成果评定,社会科学成果评定,虽然标准不一,大家批评,但是相对来说这些东西还略有靠谱,最不靠谱的是人文学,最容易伤害的也是人文学。人文学里的特异性、精神性以及思想性最容易在排名中被抹煞。可以这么说,确定一个人文学者价值很可能会受政治立场、社会风潮以及个人趣味的影响,所以更难谈哪一个是好的。衡量人文学者的成功更像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一样,以重大项目、巨额资金、庞大团队、现实决策来做评价体系。
好的文学家、好的史学家,一个人就可以做课题,没必要组一个团队。思维科学家可以说要当领军人物,率领千军万马做一个课题,人文科学好的人文学家却不能这么说。越好的人文学者越是特立独行的,不然整个的评价体系会导致我们的溃败。北大我熟悉的人文学的学者们总说不要课题评他的良心,说凭他的学问、大脑,一直往前走,不断的有成果出来,比拿了一大堆钱的三年两年就出成果的要好的多。我只说人文学不是指其他学问都不受影响,其实这个评价体系对自然科学也会有损害,但是对人文科学的损害尤其明显。
今天的中国人文学经由一系列的转换以后,大学变成效率很高的跨国公司,人文学里被迫接受各种工程,包括国家重点工程等等,有了工程就有立项、设计、经费、人员、进度、项目等等。原本强调独立思考、个人品位的人文学今天却变得越来越僵硬,了无趣味。
至于大学排行榜的合理性和科学性,我曾在一开始就表示质疑。我曾经读过刘念才先生的文章,文章名叫《我国何时能建成世界一流大学——从 GDP 角度预测》,其基本观点是:世界顶尖大学,即排名第一到第二十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25000万美金以上,而世界一流大学大概是25000,中国人有世界一流大学大概会在2020年,因为到了那一年上海的GDP人均会超过25000美金,达到了一流大学的标准。
复旦大学和上海交大,会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因为上海人均超过25000万美金。我读了以后觉得很奇怪,这样的思维关系是怎么来的。因为我刚刚从威海回来,威海人告诉我他们人均产值超过了上海,我一查不只威海,今天2万美金以上的有鄂尔多斯、深圳、克拉玛依、东营,,我不能想象将来一流大学出现在鄂尔多斯,克拉玛依。后来我查了查他怎么会有这种思维方式,我查一下他的学术背景,他是兰州大学化学系毕业的,原来是高分子材料研究所的,转过来做高等教育。
所以我一看就明白了,他用化学的思路来研究高等教育,所以投入多少、钱多少,算得很清楚,可是这种“清楚”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文学者来说是不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