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清明节(2)
天阴了。风,起于青苹之末,逐步上升。杨柳伸展手臂,迎风而舞。下雨了。我迅速搭起楼梯,爬到堂屋与厢房交界的檐角,用手在那里掏出一个洞,塞上些干草。我下来把楼梯移得远远的,站在地坪里学着燕子的呢喃。斜斜的雨丝与斜斜的柳枝交织在一起,燕子很快不再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而是舒展开翅膀,在斜风细雨中恣意地徜徉。
我继续学着燕子的呢喃。许久,斜飞的燕子才注意到我,它们三五成群地盘踞在我的头顶,渐飞渐低,渐飞渐近。我则悄悄向檐角靠拢,燕子们跟着我来到那里,有一只终于栖落在我置放干草的洞口。第二只、第三只……三天后,燕子的新窝已见雏形。湿迹未干,新泥犹香。父亲破天荒表扬我一回:“这次表现算是及格了。”可怜的父亲!我在学校拿回90分的试卷他都不这样说。
一次“及格”的表现没有改变我的命运。父亲依旧打我,竹条、栗凿、罚跪,他有层出不穷的高招,对付我就像妈妈炒小菜。有年清明,他带我去上祖坟。他买了鞭炮、香烛和纸钱,我跟在他后面,保持着距离。紧跟着父亲是十分危险的,一来他放屁,虽然不臭,但很响,那也让人受不了;二来他会突然回转身揪住我的衣领,责怪我很久以前做的一件错事。
到了坟上,他老老实实地燃香点烛,放炮磕头。然后,叫我过去磕头。那些土堆土坑长满了灌木和杂草,据说里面住着我的祖先,如老娭毑、老老娭毑等,我没见过他们,所以就没父亲那样老实。我腰都没弯,点了几下头。父亲怒喝一声:“头点地!”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果然沾着一块黑土,就把头狠狠地砸下去,砸得额头上尽是黑土。父亲口气稍有缓和:“你不磕头,祖宗不会保佑你。祖宗不保佑你,你不会有出息。”
我对祖坟缺乏虔诚,但我喜欢坟边上大量的蕨子。很奇怪,坟边上的蕨子长得特别好,又高又肥又嫩,一掐辄断,还泌出一股绿水,将手指染得像涂了色。父亲给坟地除草当儿,我忽啦忽啦折了一大抱,拿回去妈妈炒了做菜。碰巧那天下午我和姐姐吵架,我不准她吃我折回来的蕨,她偏要吃,我迎头给她一筷子脑壳。父亲举起他的巨掌朝我劈来,我眼明手快,饭碗一丢就往门外跑。
父亲追,我跑。以前村子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每次我都被他逮住,受他一顿好打。这次,我意外发现自己长劲了,父亲竟然追不上我。出门那会,我们距离最近,他差点拽到我的衣角,然后我就把他越拉越远了。我得意地站在田塍那头,回望着他。他没追了,扯开喉咙骂,脸涨得通红,仿佛在流血。我突然觉得父亲好可怜,我甚至担心父亲会“流血”而死。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我向父亲走去,准备承受他一顿痛打。接下来的意外是,我越走近他,他的骂声就越小。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的咒骂变成了一句不太温存的关切:“快回去吃饭,饭凉了。”
我回去埋头吃饭。边吃,边呜呜地哭起来。妈妈以为我是父亲打哭的,父亲以为我是自知理亏哭了,姐姐看见我哭她才满意地不哭了。他们谁都不知道我为何而哭,我自己也不知道。但当时,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流血”的场景,我害怕他会死去。这个打我、骂我如拾草芥,让我怀恨在心的人,我是如此害怕他会死去。我不知道,是害怕失去父亲,还是害怕“死亡”本身。
那次没有追上我,显然伤害到了父亲的自尊。我想,那次事件对他的震撼毫不亚于他“流血”对我的震撼。他从此不再追我、打我,连骂都少了。我开始步入“自然生长”的轨道,好在深埋地下坟中的祖宗没有因为我的不虔诚而不保佑我。那些微微隆起的土堆,以及旁边长满杂草的坟坑,它们依然在世间,像一只只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我们。温暖的地气,在它们默默的守护与凝望中,转化为对后辈的保佑。
我长大了,按照自然规律成长为一名男人,按照社会需要成长为一名公民,按照自身理想成长为一个诗人。而我的父亲,随之而老去。老年痴呆症让他变成一个淘气的孩子。他强行将蒸菜的垫架放进炊壶里,并用炊壶煮饭。他把裤子罩在头上,并为头憋屈在裤裆中出不来而嗷嗷大叫。他深夜醒来,质问我妈为何睡在他家里,并命令她“回自己家去”……
有年清明,我带他去祖坟上扫墓。我买了鞭炮、香烛和纸钱,牵着他的手。现在他既不放屁,更不会揪住我的衣领责怪我了。他缩头弓背,两只脚机械地走着,他比以前更加矮瘦,像捏在我掌心的一个揉皱的小小纸团。
到了坟上,我燃香点烛,放炮磕头。父亲突然望着我傻笑。我沿着他的视线摸摸自己的额角,原来那里沾了一块黑土。他觉得好玩。我也笑了,想起多年前,他对我一声怒喝“头点地”,我把额头使劲往地上磕,不禁笑出泪来。我用袖子抹抹脸,开始除草。俄顷,我感到一股异乎寻常的灼热,抬头一看,呆住了。父亲拿着我插在坟头的香烛,点燃了附近一片茶林。风吹火猛,一忽儿,半边天都是红的了。我狂喊“救火”。幸而山下田里的乡亲看到山火,冲上来群起而攻之,才未酿成大祸。
我当场赔付了八百块钱。乡亲们走了。我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满山焦土,气愤地对父亲喝道:“头点地!”父亲站在那里,像认错的孩子,头差不多缩到脖子里去了。
又过了些年。那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仿佛要特意来看看父亲。在妈妈的看护和春天的抚慰下,父亲安详地去世了。他的遗体躺在床上,就像一片薄薄的叶子。我没有把父亲埋在祖坟岗,而是送他到了车田坪——他找到爱情和心灵归宿的地方。是他开始,也是我们开始的地方。
每年清明,我都要去父亲的坟头坐坐。点烛,燃炮,除草。更多的是静默。悲伤像草一样被除掉了,尘世的喧嚣在烛火炮声里灰飞烟灭,剩下的只能是无边的静默。春雨淅沥,仿佛在一面肮脏的镜子上撒些水,用抹布慢慢将它擦亮。我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父亲——模糊的面容。哦,不,再擦亮点。我分明看到了自己。原来,我是那么像父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