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久违的高粱
白连春
高粱给我的多是痛苦记忆。小时候,祖母总会栽几块山坡边角地的高粱,那种只结高粱的高粱杆不甜的高粱。我的印象中高粱分两种,都结高粱,只是一种杆甜一种杆不甜。大人爱杆不甜的,孩子爱杆甜的。大人爱杆不甜的为了高粱的果实。孩子爱杆甜的为了吃高粱杆。贫穷年代糖极少,哪个孩子不渴望能吃到点甜东西,大人疼自己的孩子,会主动给孩子栽十棵左右甜杆高粱,藏在不甜杆的高粱中间。大人不疼自己的孩子,就会全栽不甜杆的高粱。
大人对自己孩子疼与不疼,就在这栽高粱时体现出来了。疼就会栽,不疼就不栽。别家的大人每年都给自己孩子栽,祖母从未给我栽过。
现在说祖母:当时就是地地道道的乡村酒鬼一点不夸张。她每年栽高粱是为了到酒厂换酒。所以我从童年就恨酒,至今无论什么酒都不喝。高粱收获了,到酒厂换酒的工作是我完成。那时酒厂很多,村村都有,但是不是所有酒厂都可以用高粱换酒。只有至少二十里路远的一家酒厂可以,其余酒厂生产的酒全是拿钱买。我去酒厂换酒,来回一趟至少四十五里路。乡村公路全是乱七八糟的碎石。我光着脚,每次背着最少二十斤高粱。去,二十斤高粱和一个塑料壶,回,就是装满这塑料壶的酒。
早先,四斤高粱换一斤酒。不久,就是五斤高粱换一斤酒了。五斤高粱换一斤酒,我就得背着二十五斤高粱。因为壶是装五斤酒的。无论去还是回,乡村路上都淌满我一个孤独孩子的泪水。
我一点不恨祖母,她有无限痛苦,男人和儿子都不爱她,她不喝酒怎么度过漫长的一生。我不恨祖母,是由于从小我就懂得:我必须和她相依为命。她是我唯一可以紧紧抓住的亲人。
后来,祖母离开了我,我离开故乡。我离开故乡,一次次离开,一次次回来。祖母离开我,只一次,再也无法回来。我的生命中再没有谁可以像祖母那样能够天天守在我身边。
我快五十岁了,终于又见到久违的高粱。十棵,在一条二级公路旁边。全是那种杆甜的高粱。我相信这是疼孩子的大人为孩子特别栽的。十棵高粱都快成熟了,都垂着头,由于被栽在公路边,都蒙满灰尘。我的眼睛立刻就湿了。我根本不能把自己想象成那个被大人疼的孩子,只是高粱本身让我心潮起伏,难以平静。高粱,我的高粱,我的唯一能煮出红米饭的高粱。我当兵五年,在东北无数顿吃过红米饭。高粱对我的滋养完全不同于稻。稻让我心情平静,高粱让我热泪盈眶。
我回到故乡两年多了,差不多走遍我出生地方圆百里,这么久,才第一次看见高粱。见到高粱,仿佛见到祖母,虽然这不是那种杆不甜的高粱。
听说我故乡栽的高粱,是某著名酒厂特别栽的,为了酿酒。年年举办高粱节,请全国各地获过大奖的著名作家和著名歌星笑星参加。听说我故乡生产的酒,价格高到平民百姓难以想象的价位,我就想这酒到底是些什么人在喝?
肯定不是种地的人喝。平民百姓喝高粱酒的时代一去不返了吗?
现在靠劳力吃饭的人,如果痛苦了,最好不要学会喝酒,要喝也喝不起高粱酒,每当我回家看见地里长出的一片片高粱,便想到当年喝高粱酒的祖母,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祖母算不算一个幸运的酒鬼?